第十五章 傷逝 2、生孝與死孝

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俱以孝稱。王雞骨支床,和哭泣備禮。武帝謂劉仲雄曰:「卿數省王、和不?聞和哀苦過禮,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備禮,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應憂嶠,而應憂戎。」

——《世說新語·德行》

王戎與和嶠同為西晉政壇重臣,同為一時清談名流,但兩人為人性格卻很少共同之處。史稱王戎身材「短小」,又「任率不修威儀」,但清談時能引導大家的話題,還善於抓住別人談話的要領,所以是魏晉間清談的中心人物。和嶠不只長得「森森如千丈松」,外表看起來高峻出眾,舉手投足也有威嚴有派頭,《晉書》本傳說和嶠「厚自崇重」——他把自己也很當一回事。劉孝標註引《晉諸公贊》中的話說:「嶠常慕其舅夏侯玄為人,故於朝士中峨然不群,時類憚其風節。」連他的同僚都對他敬畏三分,對一般人來說更難以接近。你可以和王戎隨便拍拍肩膀,開開玩笑,但要是碰見和嶠,你就只得點頭哈腰打躬作揖。

王戎當年是竹林七賢之一,從其「任率不修威儀」來看,阮籍「禮豈為我輩設哉也」的生活態度,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論號召,無疑會對他影響很深。當王戎與和嶠同時遇上父母大喪時,他們兩人為人與性格上的差異便表現得特別顯眼。《晉書》本傳說王戎在吏部尚書任上「以母憂去職」,《晉陽秋》說王戎「為豫州刺史遭母憂」。在他母親去世的時間上二史雖傳聞異詞,但王戎守喪期間的表現,二史的記述完全一樣。他「性至孝」但「不拘禮制」,母親去世後,照樣「飲酒食肉」,照樣「觀弈」遊玩,可由於內心悲痛異常,很快瘦得「雞骨支床」,《晉書》本傳說拄著拐杖才勉強站起。女婿裴頠來弔孝,見王戎這般模樣後說:「慟能傷人,岳父不免滅性之譏也。」儒家要求哀而不傷,王戎這樣悲傷屬過禮滅性。正巧另一名士和嶠同時居父喪,守孝期間「以禮自持」,小品文中「哭泣備禮」的意思是,哭泣哀悼都謹守儒家喪禮的禮節。見王戎母死後還在飲酒吃肉,和嶠連吃飯也「量米而食」,晉武帝司馬炎被他們這種表面現象迷惑了,對身邊大臣劉毅(字仲雄)說:「你常去看望王戎、和嶠他們嗎?聽說和嶠悲哀痛苦的程度超過了禮數,我真為他的身體擔憂。」劉毅一向剛正直言,他向皇帝道出了實情:「和嶠守喪雖然禮數周全,但他的精神元氣未見損傷;王戎看上去不守禮法,但悲哀完全摧殘了他的身體,現在瘦得只剩皮包骨頭。臣以為和嶠盡孝而不傷身,王戎卻是以命來盡孝。陛下大可不必為和嶠焦慮,倒是應當為王戎的身體擔憂。」

王戎與和嶠守孝方式的差異,既表現了王、和兩人氣質個性的不同,也體現魏晉名教與自然的緊張。王戎守母喪的情形和同為竹林七賢中人的阮籍十分相像,《世說新語·任誕》載,阮籍是一個大孝子,但母喪期間照樣「在晉文王坐進酒肉」。阮籍、王戎他們只是反感名教虛偽的禮節,看重的是人間的至情。

守喪時仍舊飲酒吃肉,人卻痛苦得骨瘦如柴,與母親永別口吐鮮血;守喪時禮數周全,每天只量米喝粥,但人還是面色紅潤——到底哪種人對父母更能盡孝呢?劉孝標註引《晉陽秋》說:「世祖及時談以此貴戎也。」司馬炎和當時輿論因此更推崇王戎,這是因為和嶠的「哭泣備禮」,只要願意誰都可以「做」得很像,而王戎「雞骨支床」「哀毀骨立」,不是隨便可以「裝」出來的,即使能裝出來也要付出很高的代價。

當然,和嶠守喪「備禮」不一定是在「裝」,也可能出於他的氣質個性。有人感性中凝聚著強大的理性,遇事能以禮節情,歡樂不至於癲狂,痛苦不走向毀滅。有人感情強烈難以控制,在悲傷中往往不能自拔,在巨大災難面前可能失去理智。「情之所鍾」的王戎也許屬於後者,「以禮自持」的和嶠或許屬於前者。從至情至性這一角度來看,王戎當然更加可貴,但從生活這一角度來衡量,和嶠並非一無可取。因為「孝友」在古代是判定一個人道德的重要標準,不孝不僅要受到道德的譴責,而且還毀了自己的前程,這催生了一大批偽「孝子」。父母高壽過世是人間的白喜事,做子女的悲傷難捨情在理中,但悲痛得「雞骨支床」和吐血昏厥,恐怕是逝世的父母也不願見到的。

話說回來,王戎與和嶠的氣質個性雖反差很大,可他們在吝嗇小氣上卻「親如弟兄」。王、和二家都富埒王侯,是當時出了名的「大款」。王戎女兒出嫁借了他的錢,女兒回娘家時他老大不高興,等女兒還錢後臉上才見喜色。杜預認定「和嶠有錢癖」,他視親兄弟如路人。孝友之道關乎一個人的天性,「孝」與「友」從不單行,誰見過對父母極其盡孝的人,對親兄弟姐妹十分刻薄的呢?王戎與和嶠孰優孰劣,似乎不宜輕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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