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放誕 4、吾若萬里長江

有人譏周僕射:「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周曰:「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世說新語·任誕》

周僕射就是周顗,他曾官至尚書左僕射。《世說新語·賞譽》篇說:「世人目周侯:嶷如斷山。」文中的周侯也是指周顗,侯是古人對州牧刺史的尊稱,因州牧刺史為一方諸侯,周顗曾做過荊州刺史。在當時人眼中,周顗高峻如斷山絕壁,可以想見他的儀容是如何峻偉剛正。《晉陽秋》也有類似的記載,周顗為人偉岸嚴正,同輩從不敢輕慢他。一世梟雄王敦見到周顗也懼怕三分,每次見到周顗便面紅耳熱,哪怕寒冬臘月也雙頰發燒。

丞相王導在與人信中稱讚周顗為「雅流弘器」,周顗為人也確有「國士門風」。王敦興兵叛亂,周顗對王敦正氣凜然,寧可捨身也不屈節,被害前大罵王敦「賊臣」,「血流至踵」仍然「顏色不變」。史家對周顗的節操讚不絕口:「甘赴鼎而全操,蓋事君而盡節。」遇害後,王敦派心腹繆坦抄沒周顗之家,只搜到幾隻空簍子,幾床舊棉絮,酒數瓮,數石米,朝廷大臣無不嘆服周顗廉潔清正。

人是一種極其複雜的動物,高潔與齷齪、崇高與卑劣、方正與隨和、自律與放縱可能同時統一於一人。

周顗的大節真沒有可說的,但他的為人小節可說的真多。

先說酒。他多次因醉酒遭到彈劾,還有兩次因「荒酒失儀」免官。晚年更是天天爛醉如泥,即使身居僕射這樣的要職,他也是醉時比醒時多,當時人們把他稱為「三日僕射」。他過江之前就酒量很大,過江後照樣時時離不開酒瓮,還常常吹噓說飲酒無敵手。一次有從前酒友從江北來,周顗一時興起便拿出兩石酒對飲,直到雙雙都沉入醉鄉。周顗幾天後才酒醒,那位客人卻從此再沒有醒來。

再說色。劉孝標註引鄧粲《晉紀》說,有一天,王導、周顗和其他朝士,一起到尚書紀瞻家觀伎,紀瞻愛妾那甜美的歌聲,還有那更甜美的模樣,讓周顗完全魂不守舍,他想在眾人面前「通」主人的愛妾,不知不覺中「露其丑穢」,對自己的淫蕩行為竟然一點也不臉紅。在紀瞻家觀伎雖屬私人聚會,但客人當眾希望私通主人的愛妾,放在性解放的今天也讓人瞠目結舌,更何況王導、周顗、紀瞻等朝士,都相當於今天總理副總理級別的官員!雖然還沒有聽說過他包二奶的醜聞,但這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更不表明他沒有這方面的愛好。估計是他沒有掌握貪官那種高明的貪污技巧,一個家中只有幾床破棉絮幾袋陳大米的窮官員,哪個姑娘願意去做他的二奶小三?再說,如果他掌握嫻熟的貪污技巧,他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地娶三妻四妾,用不著偷偷摸摸地包二奶養小三。

他與親友言談戲樂時污穢不雅,因此常常被人譏諷嘲笑,周顗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說:「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不管用哪個時代哪個民族的價值觀來審視,這篇小品的思想情感都不算「健康」,用我們今天的眼光來衡量,它傳達的全是「負能量」。我之所以選它作為細讀的範文,一是它是那時士風的風向標,二是它具有極高的審美和認識價值,三是周顗的辯解已成歷史名言。

余嘉錫先生對這篇文章有點將信將疑,他說以周顗的名德不至如此不堪。不過,魏晉間士人放蕩無檢不是特例而是通例,《太平御覽》引曹丕《典論》殘句說,東漢末年,太醫令張奉與人飲酒,三杯酒下肚就要脫光衣服,大家都以裸體為戲樂。王隱《晉書》也說阮籍等人也「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一大批官二代也跟著阮籍有樣學樣,「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認為這樣才接近於「自然」之道。露得最徹底的名為「通」,露得較徹底的稱為「達」。晉人葛洪更罵他同時代的士人「亂男女之大節,蹈《相鼠》之無儀」。《相鼠》是《詩經》中的名篇,一開頭就說「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看看老鼠也有一張皮,卻見有些人沒威儀。人要是沒有一點威儀,那活著不死又有何益?但到底什麼樣子才算有「儀」,不同時代和階層可能說不到一起去,在魏晉之際的名士眼中,或許裸體才最酷最潮最有「儀」。既然當眾裸體是一種時髦,周顗當眾露「丑穢」雖十分「出格」,但他本人並不覺得十分「出醜」。周顗大節無虧而小節有疵,它們不過是時人和後人飯余的笑談。以他任情率性的為人,又喜歡狂樂縱酒,乘著酒興有什麼干不出來呢?再說,東晉社會思潮與正始時期大不一樣,江左名士很少有人像嵇、阮那樣激烈地對抗名教,相反,他們大多儒道兼綜,孔庄並重。周顗一方面有餘嘉錫先生高度讚賞的「名德」,一方面在私生活中又「穢雜無檢節」,從他身上可以看出社會風尚的新變。

周顗公德和私德的強烈反差表明,對任何人的評價切忌簡單化,好人便「一好百好」的情況,只有在我們的電視電影中才能找到。歷史上和現實中的許多英雄豪傑,其私德和個性可能很糟,而大漢奸汪精衛的私德卻很好,至少他不貪錢不好色。文藝作品中的壞人都是一些醜八怪,汪精衛這個大壞蛋卻是十足的美男子。周顗喜歡縱酒和好色,既不值得誇耀,也不必要遮掩。

周顗對別人譏諷的辯解十分高明,他對自己「穢雜無檢節」不僅不否認,反而覺得這些都十分正常,「我好比一條萬里長江,哪能不千里一曲呢」?是呵,誰見過一條筆直的萬里江河呢?所有筆直的江段都屬人為,自然形成的江河無一不彎彎曲曲。通體透亮而無陰影的東西,全都出自詩人的想像和科學家的設想,在現實中都是嚇人的怪物,要是誰在太陽月亮下沒有陰影,肯定會嚇得你魂不附體。

「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早已成為歷史上的名言,它可能有助於我們對歷史名人的認識——不必把歷史名人神化,也不應把歷史名人醜化。

這句歷史名言,也可能成為我們對自己缺點的擋箭牌——連萬里長江也免不了千里一曲,更何況我們這些小民呢?不過我倒想提醒一下諸位:「千里一曲」雖然在所難免,問題在於我們是不是「萬里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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