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幽默 5、爾汝歌

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帝悔之。

——《世說新語·排調》

翻開《三國志》孫皓傳,他的荒淫、暴虐和殘忍令人髮指,大臣和宮女稍不合意就可能喪命,「或剝人之面,或鑿人之眼」。隨著他的忠臣和能臣被殺死或貶死,他的吳國也就唯有一死。當晉國大將王濬率軍攻入石頭城時,孫皓仿效劉禪不久前的做法:把自己肉袒面縛,把棺材裝在車上,率領太子大臣出降。不過,同為三國的亡國之君,孫皓與阿斗劉禪同中有異——孫只是壞並不蠢,劉則是又壞又蠢。吳亡後還有人稱道孫皓「才識明斷」,更有人稱道他的詩文書法。

做了亡虜之後,他在晉武帝面前那不卑不亢的態度,他那敏捷機智的言談應對,特別是他那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差不多使我忘記了他先前深重的罪孽。他的本性並不是他表現的那麼殘忍,是絕對的權力讓他絕頂的荒淫。以他的幽默才能,要是不做一千多年前吳國的國君,生當今日肯定是大紅大紫的笑星。

《資治通鑒》八十一卷載,晉武帝統一全國後,大會文武百官及四方使者,還引見了孫皓及吳國降臣。晉武帝對坐在旁邊的孫皓說:「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孫皓也告訴司馬炎說:「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賈充見晉武帝沒有佔到便宜,便馬上插話羞辱孫皓:「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麵皮,此何等刑也?」皓鄙夷地望著賈充說:「人臣有弒其君及奸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言下之意是說,你世受魏祿卻背主忘恩,像你賈充這樣奸佞不忠的小人,就應當用這種刑罰,幾句話弄得賈充滿臉通紅。

戰場上孫皓是亡君,舌戰中司馬炎卻是敗將。司馬炎幾次想羞辱孫皓,最後次次都是自取其辱——

有一次晉武帝問孫皓:「聽說你們南方人喜歡作《爾汝歌》,你能為我們唱唱這種歌嗎?」孫皓當時正在飲酒,馬上站起來唱《爾汝歌》向晉武帝勸酒:「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惹得亡虜如此調笑他,晉武帝後悔不迭。

《爾汝歌》是魏晉間流行於南方的民歌。「爾」「汝」為古代尊對卑或長對幼的稱呼,平輩間稱「爾」「汝」則表示親昵。司馬炎本想叫孫皓起來獻醜,沒料到孫皓竟然真的起而作歌,一口一個「汝」字,讓亡虜與自己平起平坐,原本想藉此來嘲弄孫皓,最後反而被孫皓所嘲弄。拿孫皓對君無禮治罪吧,《爾汝歌》本來就「爾」「汝」相稱;指責他不該在這種場合唱歌吧,人家是奉命而唱——晉武帝只好暗自叫苦了。

當然,皇帝對臣下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這從另一側面也表現了司馬炎的寬容,連他的家門司馬光也認為「晉武之量,弘於隋文」。晉朝是個典型的門閥社會,皇帝與士族共治天下,君臣不像後世那麼森嚴,皇帝和臣下偶爾還能開開玩笑,有時甚至拿男女之事調侃——

元帝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勛焉,而猥頒厚賚。」中宗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勛邪?」(《世說新語·排調》)

晉元帝司馬睿是東晉開國皇帝,皇子出生自然要遍賜群臣,殷洪喬(名羨)謝恩說:「皇子誕生,普天同慶,臣無半點功勛,卻多取厚賞。」司馬睿笑著對殷洪喬說:「這種事哪能讓你立功呢?」是呵,這種事要是殷真有功勞,殷的性命就真的不保!

大臣有點滑稽,皇帝也不乏幽默。

魏晉不僅君臣之間解嘲,父子乃至祖孫之間同樣常開玩笑——

張蒼梧是張憑之祖,嘗語憑父曰:「我不如汝。」憑父未解所以,蒼梧曰:「汝有佳兒。」憑時年數歲,斂手曰:「阿翁!詎宜以子戲父?」(《世說新語·排調》)

張鎮是東晉吳郡(今蘇州市)人,曾官蒼梧太守,人稱「張蒼梧」。張憑是張鎮之孫,東晉著名清談名士,在清談場上有「理窟」之稱,大家覺得張憑頭腦是義理的淵藪。張鎮曾經對張憑父親說:「我不如你。」憑父沒有理會自己父親的用意,問他為什麼這樣說,張鎮冷不丁地說:「你有個好兒子。」張憑當時只有幾歲,連忙向爺爺拱手說:「阿翁,怎麼能以子戲父呢?」「阿翁」此處是對祖父的尊稱。張憑早年就聰慧過人,成人後更是譽滿士林,張憑祖父與父親那段對話,既表明張鎮對自己兒子不太滿意,也表明他對自己孫子太得意。張憑本人對父親好像也不佩服,父母過世後他只給母親一人作誄。《世說新語》中就此還有一段妙語:「謝太傅問主簿陸退:『張憑何以作母誄,而不作父誄?』退答曰:『故當是丈夫之德,表於事行;婦人之美,非誄不顯。』」張憑只作母誄而不作父誄,在當時是一種很出格的行為,所以謝安問張憑女婿陸退。箇中原因當然很多,可能是張憑有戀母情結,可能是張憑對父親有成見,可能是張憑母子情深,也可能張憑和爺爺一樣瞧不起父親……箇中原因,有的陸退難曉,有的陸退難言,陸退倒是很會「說話」,他的解釋無損於外公,也無損於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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