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幽默 4、談者死,文者刑

魏長齊雅有體量,而才學非所經。初宦當出,虞存嘲之曰:「與卿約法三章:談者死,文筆者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無忤於色。

——《世說新語·排調》

囊中羞澀是為貧窮,腹中空空則為貧乏,無論是經濟貧窮還是知識貧乏,沾上了「貧」字都會被人輕視嘲笑。不過,今天多笑別人錢少,古人則多笑別人腹儉。魏晉雖然也有石崇和王愷鬥富,但這畢竟是名士中的特例,名士們真正看重的還是才華學問,《世說新語》中大多數還是鬥智,不學無術者才會被人們取笑。

譬如這篇小品文中的魏長齊。

文中兩位主人公魏顗(字長齊)和虞存是同鄉好友。《世說新語·賞譽》篇載:「會稽孔沈、魏顗、虞球、虞存、謝奉,並是四族之俊,於時之傑。孫興公目之曰:『沈為孔家金,顗為魏家玉,虞為長、琳宗,謝為弘道伏。』」孔沈、魏顗、虞球、虞存、謝奉,是會稽本地孔、魏、虞、謝四大旺姓的俊傑。魏顗官至山陰令,虞存官至尚書吏部郎。

文章一起筆就交代說:「魏長齊雅有體量,而才學非所經。」「才學」主要是指學問,「經」的意思是「擅長」。這兩句是說,魏顗胸襟寬廣度量很大,但讀書致學並不是他的強項。初次做官即將上任時,哥們虞存調笑他說:「和老兄約法三章:清談玄言者處死,舞文弄墨者判刑,品鑒人物者受罰。」原文中的「文筆」指詩文,魏晉南北朝出現了「文的自覺」,作家們不僅對自身有很強的身份意識,也對作品體裁有比較精細的劃分,他們把有韻的作品稱為「文」,無韻的作品稱為「筆」。此處「文筆」做動詞用。「商略」就是品評或鑒賞。清談、鑒賞、作文三項,是一個名士的必修功課,而這三項魏顗都一無所長,所以虞存調侃他說:誰要是在魏兄面前談玄就宰了他,誰要是在魏兄面前寫作就抓起來,誰要是在魏兄面前鑒賞就重罰。罵人切忌罵人痛處,兄弟之間如此挖苦未免刻薄。我們以為魏顗會和虞存翻臉,沒想到他竟然還愉快地笑笑,沒有半點被羞辱的樣子——這位老兄真「雅有體量」!

如果說虞存挖苦魏顗有失厚道,那麼《世說新語·排調》另一篇小品中同僚之間的謔笑則略嫌惡俗:

桓玄出射,有一劉參軍與周參軍朋賭,垂成,唯少一破。劉謂周曰:「卿此起不破,我當撻卿。」周曰:「何至受卿撻?」劉曰:「伯禽之貴,尚不免撻,而況於卿?」周殊無忤色。桓語庾伯鸞曰:「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勤學問。」

劉參軍與周參軍都是桓玄幕府參軍。有一次桓玄到靶場射箭,劉、周二參軍分在一組賭射,「朋賭」就是分組以賭射箭。他們眼看再中一箭就可獲勝。劉警告周說:「你這一箭要是不中,我當要用鞭子抽你。」周很不服氣地說:「為何要挨你的鞭子?」劉也不甘示弱:「伯禽那麼高貴,尚且免不了挨鞭,何況是你呢?」周參軍聽後依然一臉木然,並沒有覺得自己受到侮辱。這裡得對劉參軍用的典故稍作介紹。伯禽是周公的長子,周朝諸侯國魯國的首任國君。據《尚書大傳》載,伯禽與康叔一起去見周公,三次晉見挨了周公三次鞭笞。這次劉參軍用伯禽挨周公鞭子的典故,是在周參軍面前轉彎抹角地充老子。周參軍因不熟悉這個典故,所以他居然「殊無忤色」。見劉欺負周不學無知,桓玄便對他們二人各打五十大板:「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勤學問。」用自己的學問來開這種輕浮低俗的玩笑,劉參軍這樣的人還不如不讀書,所以桓玄說他「宜停讀書」;周參軍因不讀書讓同僚佔盡便宜,所以上司勸他「且勤學問」。

沒有錢財被人笑話,沒有學問被人欺侮,誰喜歡「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人呢?王導雖然稱道周顗為「雅流」,但多次笑話他腹中「殊空」或「空洞無物」,《世說新語·排調》篇載:「王公與朝士共飲酒,舉琉璃碗謂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謂之寶器,何邪?』」學固然離不開才,才也須輔以學,才學兼備才算「國器」。

魏晉名士特別欣賞俊逸的容止,但要求以英俊的外表和洒脫的舉止,來表現敏捷的才情和卓越的智慧,如像嵇康那樣才貌出群的名士才是眾人仰慕的「男神」。有貌而無才,或有才而無學,都可能被人們瞧不起,難怪王導不喜歡那位徒有其表的二兒子了,因為這位公子哥「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兒子有美貌而無才學,父親慨嘆「恨才不稱」;朋友「才學非所經」,同輩便戲謔「談者死,文者刑」。腹中空空為人所輕古今相同,不同的是父子之間是語重心長的勸告,同輩之間則是幸災樂禍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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