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幽默 3、夷甫無君輩客

王、劉每不重蔡公。二人嘗詣蔡語,良久,乃問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劉相目而笑曰:「公何處不如?」答曰:「夷甫無君輩客。」

——《世說新語·排調》

被同事、同學或同輩人所輕慢戲弄,估計許多人都有過這種不愉快的遭遇。這時候,我們覺得自尊心受到侮辱,可苦於倉促之間找不到回擊的方式:與對方從此絕交未免過分,與對方大吵一架有失風度,與對方大打出手更嫌粗魯,忍氣吞聲又覺得十分窩囊。吃了軟虧卻使不上力,出不了氣,真比啞巴吃黃連還要難受。

我們來看看蔡謨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文中的「王、劉」指王濛和劉惔,他們二人是非常投緣的好友,又都是東晉十分活躍的清談名士,所以人們常將他們並稱為「王劉」。劉惔尚晉明帝廬陵公主,歷任司徒左長史、侍中、丹陽尹等職。他死後孫綽在誄文中稱他「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往好處說是為政清靜無為,往壞處說是放任自流毫不作為。王濛官至司徒左長史,他女兒後來成為孝武帝皇后。史書上說他小時放縱不羈,晚節才開始克己勵行。王濛生得姿容俊秀,常常對著鏡子自我陶醉:「我爸爸王文開怎麼生出像我這麼漂亮的兒子!」臨死前還哀嘆說:「我這麼俊美的人兒,竟然活不到四十歲!」過度的風流自賞就變成了病態自戀。

王、劉二人相好又相像:從身份上看,一個為國舅,一個是駙馬;從為人上講,他們的才氣都集中在嘴上,會「說」而不善「做」,「說的」遠比「做的」漂亮。王、劉兩人真是生當其時,魏晉之世玄風大熾,「賤經尚道」成為社會時尚,士人們「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清儉為鄙俗。望白署空,顯以台衡之望;尋文謹案,目以蘭薰之器」。在當時士人心目中,玄虛放縱才算曠達,儒學勤儉視為鄙俗。出仕以後無所事事的人前程無量,簽署文書辦事勤勉的人毫無出息。「居官無官官之事」的劉惔,被晉孝武帝視為理想的駙馬人選,表明人們只在乎你清談時會不會「說」,不太關注你當官後會不會幹。會耍嘴皮的清談名士是大家崇拜的偶像,那些實幹家反而是嘲諷的對象。當然,王、劉們覺得實幹家「土」,實幹家也認為王、劉們「煩」,看看《世說新語·政事》:

王、劉與林公共看何驃騎,驃騎看文書不顧之。王謂何曰:「我今故與林公來相看,望卿擺撥常務,應對玄言,那得方低頭看此邪?」何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諸人以為佳。

何充是位能幹務實的官員,成天忙於公務和批示文書。一天王濛和劉惔找何充談玄,何充卻只顧看文書,不想理睬成天清談的閑人;王濛希望他能「擺撥常務」,抽出時間與他們「應對玄言」。何充不耐煩地對他們說:「我不看這些東西,你們怎麼活命?」

王、劉與蔡謨更不是同路人。蔡謨是東晉中期的著名政治家,年輕時就享譽朝野,與郗鑒等八人並稱「兗州八伯」,又因與荀闓、諸葛恢的字均為「道明」,所以號稱「中興三明」,當時傳唱他們的歌謠說:「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早年曆任中書侍郎、義興太守、大將軍從事中郎、司徒左長史、侍中等職。康帝即位後,入朝任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多次晉陞他都固辭不就,認為自己是「屍素累積而光寵更崇,謗讟彌興而榮進復加」,他說我在侍中、光祿大夫這樣的高位上,自己羞愧得「惶懼戰灼,寄顏無所」,意思是說「我的臉沒地方擱」。蔡謨不只是為政謹慎勤勞,而且治學淵博多才,於典章制度尤其嫻熟,晉朝許多禮儀宗廟制度多為蔡所議定,同時也長於文筆議論,還是《漢書》研究專家。

可是,王濛和劉惔「每不重蔡公」,對蔡謨很少表示應有的尊重。這兩位名士曾經到蔡謨那裡去清談。三人談了很長時間,於是他們問蔡謨說:「您自己說說,您與夷甫相比誰優誰劣?」也許有的讀者還不知道夷甫是何方神聖,夷甫是西晉太尉王衍的字。王衍是西晉末年政壇重臣,又是當時「壁立千仞」的清談盟主,以俊雅之容吐玄妙之言,看去儼如超然飄逸的神仙。西晉士人都希望能接近王衍,他被人們尊稱為「一世龍門」。可是,他的自私、浮華、虛誕加速了西晉的短命,他自己也因自私和浮華葬送了性命。王濛和劉惔依舊奉王衍為神,在他們看來,王衍與蔡謨恰如天上與人間,這兩人根本沒有可比性。蔡謨何曾不知道他們是在拿自己開涮,是在變著法兒戲弄自己。蔡謨不動聲色地回答他們說:「我不如夷甫。」「身」是當時第一人稱的代詞,就是今天大家自稱的「我」。王、劉相互擠眉弄眼地笑著問道:「您什麼地方不如他?」蔡謨此時要是一五一十地說:自己的姿容沒有王衍漂亮,自己的清談沒有王衍敏捷,自己的胸懷沒有王衍超曠,那就正中了王、劉的圈套,自己當面貶損自己,既被他們戲弄,又被自己作踐。

王濛和劉惔小看了蔡謨。蔡謨雖然不喜歡像他們那樣賣弄,但真要是鬥起機鋒來,王、劉還不是他的對手。蔡謨冷冷地說:「夷甫座上從來沒有你們這種客人。」

這篇小品中兩問兩答的對話,酷似一段妙趣橫生的相聲。王、劉二人本想戲弄蔡謨,最後反被蔡謨所戲弄;他們原本做套子讓蔡謨鑽,後來自己卻鑽進了蔡謨的套子。我們再來聽聽他們的對話,看看像不像說相聲:

王、劉問曰:「公自言何如夷甫?」

蔡答:「身不如夷甫。」

王劉相目而笑曰:「公何處不如?」

答曰:「夷甫無君輩客。」

王、劉看起來是「主」,事實上卻是「客」。他們其實是相聲中的捧哏——給蔡謨「墊包袱」的配角,蔡謨才是逗哏——最後甩響包袱的主角。

文章在「夷甫無君輩客」後戛然而止,機鋒峻峭而又回味無窮。聽到蔡謨的回答後,王劉是「相目而笑」?還是哭笑不得?此時此刻,該輪到蔡謨抿嘴而笑,也該我們讀者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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