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幽默 1、出則為小草

謝公始有東山之志,後嚴命屢臻,勢不獲已,始就桓公司馬。於時人有餉桓公藥草,中有遠志。公取以問謝:「此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即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甚有愧色。桓公目謝而笑曰:「郝參軍此過乃不惡,亦極有會。」

——《世說新語·排調》

謝安曾稱道楊朗是「大才」,王敦也稱楊朗為「國器」,可楊朗終生「位望殊為陵遲」,「大才」並沒被國家「大用」,一生最高官職不過一雍州刺史,可見,好貨不一定能賣出好價。謝安本人深諳「待價而沽」的奧秘,在不同時間或不同的地點,同一種商品的價格可能相差幾倍甚至幾十倍。同樣,人的行藏出處也要看準時機,要把握住人生的風雲際會,乘時而起才能「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謝安年輕時就聰穎過人,朝中巨擘如王導等人都把他視為政治新星,尚未出仕就已好評如潮。成人後短暫為官便馬上辭官,給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感。再加上他清談時思緒縝密,處事顯得沉著冷靜,待人又有寬宏雅量,氣質風度更有「雅人深致」,無論才智還是胸襟,似乎只有謝安「足以鎮安朝野」,逐漸成為士林的共識。可他卻回到故鄉會稽縱情丘壑,常與王羲之、許詢等名士游處,出則泛海游山,入則屬文清談,有時到臨安山中,獨坐石室,面臨深谷,儼然不問世事的孤雲野鶴,讓所有人都擔心他從此謝絕世事。連與他朝夕相處的王羲之,甚至他自己的內兄劉惔,都以為他從此將高卧東山。當時東晉風雨飄搖,朝廷多次征詔他出山,越是征詔他越是一副棄絕人事的樣子,他越是棄絕人事人們就越是焦慮,社會上各階層人士都在感嘆:「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意思是說,謝安要是不出來從政,天下百姓可怎麼辦呵!他差不多被炒成了「民族救星」。

一方面吊足了天下人的胃口,另一方面他弟弟謝萬被廢為庶人,家族的社會地位受到嚴重威脅,這時候他才出來「收拾山河」。於是,就有這篇小品文中描寫的場面——

文章說他原本有隱居東山的志向,後來朝廷屢次嚴厲詔命,形勢不允許他再瀟洒度日,這才開始出任桓溫司馬。這時有人給桓溫送了些草藥,其中一味葯叫「遠志」。桓公拿起來問謝安:「這味藥名『遠志』,又名『小草』,為什麼一葯而兩名呢?」謝安一時答不上來。正巧參軍郝隆當時在座,他應聲回答說:「這很容易解釋。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安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桓溫瞅瞅謝安微笑說:「這個解釋很新奇,也很有趣。」「此過乃不惡」中的「過」,《太平御覽》及《渚宮舊事》都作「通」,「通」在此處是「解釋」和「闡述」的意思。

一味葯而有兩名,「出」「處」二字又有歧義,郝隆便巧妙地利用它們來調侃謝安。這味葯的學名叫「遠志」,俗名叫「小草」,這讓桓溫十分好奇,也讓謝安十分納悶。這兩種叫法估計是約定俗成,或許是不同階層人的不同叫法,「遠志」一名高貴文雅,「小草」則顯得通俗卑賤。基本可以肯定的是,不會在山叫「遠志」,出山便叫「小草」。「處」於葯指在山,於人則指隱居;「出」於葯指采出深山,於人指出來當官。「出」「處」通常是指出仕與隱居,此處表面上是指葯在山和出山。「遠志」與「小草」,「出」與「處」,在郝隆口中都是一語雙關——明著是說草藥,暗地裡指謝安。謝安高卧東山時好像不食人間煙火,在山時「處則為遠志」;轉眼他就下山做了桓溫府上的俗吏,正所謂下山「出則為小草」。「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這在已經出山的謝安聽來,無異於人們向他臉上吐唾沫,難怪人家「甚有愧色」。

《世說新語》中有三篇文章寫到郝隆,而且全是寫他如何戲謔調侃,獨此一篇是嘲諷別人,另兩篇都是自嘲。此公極有幽默感,既喜歡戲謔,也善於戲謔。此文真正的主角不是謝安——他是被嘲的對象,也不是桓溫——他只算這出諷刺劇的配角,而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郝隆——他不著痕迹的嘲諷讓謝安臉紅。謝安的確很有「雅量」,但「裝」得更有「雅量」;他的確很了不起,但「顯得」更了不起。高卧東山時的謝安,白雪不足以比其潔,山泉不足以比其清,看上去比神仙還要「高遠」。豈知這一切都是為了「蓄勢待客」,為了更好地向朝廷「喊價」,一旦時機成熟便「形馳魄散」,骨子裡是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也許郝隆看不慣謝安裝清高,才開了這種讓謝安哭笑不得的玩笑。

看不慣謝安裝清高的還不只郝隆一個,《世說新語·排調》篇載另一篇小品說:

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後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卧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

過去是謝安不出山,天下百姓將怎麼辦呵;現在是謝安出山了,天下百姓將拿謝安怎麼辦呵!高靈的諷刺雖然俏皮,但稍嫌直露,所以謝安可以大方地「笑而不答」,遠不及郝隆那句「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語帶雙關含蓄有味,而且還戳到了謝安的痛處,當面讓「謝甚有愧色」。

順便說一句,「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雖為笑話,但它道出了當時士人口頭上的價值取向。在魏晉名士看來,隱居比出仕更為淡泊高雅,這樣我們就能理解,像潘岳這樣見了權貴馬車便望塵而拜的俗物,為何還要裝模作樣地說「覽止足之分,庶浮雲之志」。《世說新語·棲逸》篇載:「何驃騎弟以高情避世,而驃騎勸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減驃騎?』」何驃騎即驃騎將軍何充,他弟弟何准在家中排行老五。何准情致高雅終生不仕,何充勸弟弟出來做官,弟弟不以然地對哥哥說:「我老五的名望,不見得就比你這個驃騎將軍差吧?」隱居避世被稱為「高情」,出來當官自然就算是俗慮了,這與郝隆所謂「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是同一口吻。

看來郝隆這句笑話,半是嘲諷,半是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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