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姿 4、看殺衛玠

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

——《世說新語·容止》

用山簡的話來說,衛玠(字叔寶)出身於魏晉「權貴門戶」,曾祖父衛覬是曹魏尚書,祖父衛瓘西晉位至三公,他本人東晉時官至太子洗馬。

衛玠在生前死後都為人所仰慕,既不是由於他有巍巍高位,又不是由於他有赫赫戰功,也不是他有烈烈操守,而是由於他那讓人艷羨的美貌,以及那令人嘆服的玄言。他是魏晉大名士、大清談家,尤其是魏晉大美男,據說還是中國古代的四大美男之一。

在魏晉士人眼中,衛玠是一種美的典範,甚至是一種美的極致。

我們還是先細讀這篇小品。

要讀懂這篇小品,還得了解相關的歷史和地理知識。

文中的豫章就是今天江西南昌。下都就是今天的南京。此處下都相當於現在所說的陪都,即都城之外輔助性都城。西晉的都城是洛陽,以江南的建鄴為下都。這有點像後來唐代的長安和洛陽,唐代把長安叫京城或西京,把洛陽名為「東都」。永嘉年間(307—313),西晉諸王內部發生「八王之亂」,北方少數民族鮮卑、匈奴、羯、狄、羌乘虛而入,佔領了中原大部分地區,這就是史稱的「五胡亂華」,史家又稱它為「永嘉之亂」。北方漢族的高門大戶紛紛渡江南逃,即歷史上有名的「永嘉南渡」,衛家就是這南渡士族中的一支。永嘉四年衛玠攜母舉家南行,先暫寄居在武昌,後轉到豫章依王敦,當時王敦為江州刺史,豫章為江州州治所在地。衛玠很快發現王敦豪爽不群,個性強悍到時時都要站在別人頭上,他擔心王敦難以久做朝廷的忠臣,於是謀求到都城建康來。

像我這種模樣的男人,除了回家惹太太煩以外,到任何地方都不會惹人注意,可像衛玠這樣的美男子,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引起轟動效應——

聽說衛玠從豫章要來「下都」建康,那裡的人久聞他的美名,大家都盼望一睹他的風采,前來觀看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像一堵堵圍牆一樣把他圍得密不透風。衛玠老弟本來就體弱多病,受不了眾人長時間圍觀,也經不住如此的勞累,最後釀成重病便一病不起。當時的人都說衛玠是被看死的。

時至今日,人的「生」法大體一樣,人的「死」法則大不相同:或病死,或老死,或餓死,或凍死,或他殺,或自殺,或棒殺,或槍殺……但像衛玠這樣被人「看殺」,地球人估計都聞所未聞。

一個小夥子的容貌,居然使西晉和東晉都城的男女如醉如狂,衛玠到底有多美?到底美在何處?

據《晉書》本傳說,衛玠五歲時就出落得「風神秀異」,他祖父衛瓘很早便發現「此兒有異於眾」。小時候在洛陽「乘羊車入市,見者皆以為玉人,觀之者傾都」。劉孝標註引《玠別傳》說,從小在人群之中,衛玠就有「異人之望」,只要他一出現在大街上,人們都要尋問「這是誰家的璧人」?後來家人和鄰居乾脆都喊他「璧人」。可見,他天生就是個美男胚子。

衛玠不可能留下任何照片,我照鏡子又從沒有過美的切身體驗,因而我自己很難想像衛玠美成什麼樣子。再說,現存的文章中見不到對衛玠的正面描寫,所有表現衛玠外貌美的文字,不是背面敷粉就是側面烘托,讀後誰都要讚歎他極美,可誰都說不出他哪裡美。驍騎將軍王濟是衛玠舅舅,同樣是風姿英爽的「型男」,可他每次見到衛玠總要感嘆:「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世說新語·容止》)這意思是說:站在似珍珠和白玉般美麗的衛玠身邊,我覺得自己特別猥瑣醜陋。成語「自慚形穢」就是從這兒來的。王濟曾經還對人說:「與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側,朗然照人。」(《晉書·衛玠傳》)能像明珠一樣光彩照人,難怪衛玠的美奪人心魄了。

衛玠與舅舅王濟是兩種不同甚至相反的美:舅好盤馬彎弓,孔武有力,甥則秀美文弱,「若不堪羅綺」(《世說新語·容止》);舅是一種雄性的美,甥則屬於女性美,而且還是病態的美。衛玠死時只有二十七歲,貌美而體弱,名高而壽短,他屬於典型的「病態美男」。他們二人要是生活在今天,女孩們都將去圍觀王濟,衛玠肯定會被晾在一邊。

魏晉士人欣賞男性的柔美,或者說欣賞男性的女性美。他們喜歡男性皮膚像女性那樣光潔粉白,所以常用「玉」和「璧」形容美男,如「玉人」「璧人」或「連璧」。他們還要求男性的模樣俊秀艷麗,如讚美王衍說「王夷甫容貌整麗」(《世說新語·容止》)。王濟稱衛玠「冏若明珠」,就是讚賞他明麗動人。人們常將衛玠與杜乂(字弘治)進行比較,杜乂同樣具有女性美,同樣弱不勝衣。《世說新語·容止》篇載:「王右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詩經·碩人》中用「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形容女子美麗,「凝脂」就是凝凍了的油脂,形容膚色白凈、光潔、柔嫩、潤澤,只有皮下脂肪豐富的女性才有這樣的皮膚。杜弘治「面如凝脂」,在王右軍看來簡直美如神仙。庾亮曾對四座客人說:「弘治至羸,不可以致哀。」(《世說新語·賞譽》)一個男性青年瘦弱到了不能「致哀」的程度,還獲得了大家一致的賞譽,這在今天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世說新語·容止》中對何晏的描寫,真實地表現了魏晉士人的審美觀:

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這篇小品是說何晏皮膚「至白」,完全出自天然而非人工「傅粉」,可劉氏注引《魏略》的說法決然相反:「晏性自喜,動靜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性自喜」就是天性自戀,「粉帛」即「粉白」,大概近似於今天女孩美容用的粉餅。何晏天生就喜歡自戀,不管到哪裡粉餅都不離手,動不動就給自己塗脂抹粉,走起路來顧盼生姿……整個就是女人的做派,不要說在現場看到他,想起他來就叫人噁心。可那時士人覺得何晏是個大美人,「傅粉何郎」的稱呼絕無貶義。當然,魏晉傅粉的男性不止何晏一人,《顏氏家訓》說那時士族子弟無不「傅粉施朱」。

衛玠是否傅粉不得而知,但他皮膚無疑同樣潔白如玉,否則人家就不會稱他為「璧人」。他原先的岳父是清談領袖樂廣,人們將他們翁婿並稱:「婦公冰清,女婿玉潤。」成語「冰清玉潤」由此而來,是指像冰一樣晶瑩明澈,像玉一樣光潔潤澤。此處的「冰清」「玉潤」是互文,衛玠的同輩人也常用「清」來評價他。劉惔、謝尚曾在一起品評現代名人,劉惔說「杜乂膚清,叔寶神清」,謝尚說杜乂比衛玠差幾個等級。「清」已經由形及「神」,指衛玠的精神品格清明、澄澈、高潔。

衛玠不僅膚白貌美,而且才高神清。假如只有漂亮的臉蛋和潔白的皮膚,他不可能成為名士們企慕的一代「男神」。其實,名士們愛美也愛才,更準確地說他們愛美更愛才。王導就曾遺憾二公子王恬才不配貌,而衛玠可以說是才貌雙全。豪門才子王澄(字平子)才華橫溢,一生很少佩服過什麼人,可一聽到衛玠談玄就崇拜得五體投地,當時人們盛傳一句名言:「衛玠談道,平子絕倒。」在豫章聽了衛玠清談後,大將軍王敦對幕僚謝鯤說:「不意永嘉之中,復聞正始之音。」王敦和他堂弟一樣對衛玠的才智傾倒備至。衛玠既容貌出眾,同時又才辯縱橫,因而《世說新語·文學》篇對衛玠之死提供了另一種說法:他不是被別人「看殺」,而是他自己「談死」:

衛玠始度江,見王大將軍。因夜坐,大將軍命謝幼輿。玠見謝,甚說之,都不復顧王,遂達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體素羸,恆為母所禁。爾夕忽極,於此病篤,遂不起。

不管是「看殺」還是「談死」,這兩個故事都非常凄美——前者誇讚他的貌美,後者頌揚他的才高。他以瘦削羸弱之軀和神清骨秀之容,展示澄明縝密之思和脫俗超妙之智。東晉大畫家顧愷之在建康瓦棺寺所繪維摩詰像,「清羸示病之容,隱几忘言之狀」,把這兩句用來概括衛玠不也同樣合適嗎?衛玠短暫的一生之所以譽滿士林,士人把他與王承並列為「中朝第一名士」(《晉書·衛玠傳》),是因為他用自己的生命存在,為「魏晉風度」提供了不可複製的美學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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