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姿 3、丘壑獨存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許人步來,諸賢欲起避之,公徐云:「諸君少住,老子於此處興復不淺。」因便據胡床與諸人詠謔,竟坐甚得任樂。後王逸少下,與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規爾時風範不得不小頹。」右軍答曰:「唯丘壑獨存。」

——《世說新語·容止》

《世說新語》對庾亮這位外戚重臣讚譽有加,幾十則寫庾亮的小品中只一二則對他稍帶微諷,而正史《晉書》則對他褒貶參半,史臣對他甚至作了十分負面的評價:「元規矯跡,寵階椒掖。識暗釐道,亂由乘隙。」不過,不管是毀者還是譽者,無一不企慕他的風度和才華。連恃才傲物的周顗也佩服他的濟世之才:「明帝問周伯仁:『卿自謂何如庾元規?』對曰:『蕭條方外,亮不如臣;從容廊廟,臣不如亮。』」(《世說新語·品藻》)連想殺他的陶侃也為庾亮的風度所傾倒:「石頭事故,朝廷傾覆,溫忠武與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肅祖顧命不見及。且蘇峻作亂,釁由諸庾,誅其兄弟,不足以謝天下。』」等庾亮拜見他以後,「庾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世說新語·容止》)。史稱他「美姿容,善談論」,不僅才堪濟世,而且「風情都雅」。人們都說「庾文康為豐年玉,稚恭為荒年穀」(《世說新語·賞譽》)。庾亮死後謚「文康」,他弟弟庾翼字稚恭,兄弟二人在同輩眼中,一為盛世美才,一為亂世宏才。

可庾亮「善談論」卻不苟言笑,「美姿容」但極不隨和,據說他「風格峻整,動由禮節」,就是在閨房裡對太太也一本正經,陪父親住在會稽的時候還「巍然自守」,永遠是一副方正嚴峻的樣子,誰還願意接近他自討沒趣?《世說新語》說他「風儀偉長,不輕舉止,時人皆以為假」。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當時大家覺得庾亮喜歡「裝」,後來發現他大幾歲的兒子也是父親那種派頭,人們這才知道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樣是出於天性。

當然,庾亮偶爾也有縱情作樂的時候。晉成帝時期他出鎮武昌,在一個景色絕佳月光如水的秋夜,他幕府中幾位僚屬殷浩、王胡之等名士,一起登上武昌城樓吟詩賞月,當玩興正濃音調漸高之際,樓梯上忽然傳來急促的木屐聲,一聽腳步聲大家就知道是庾亮。轉眼工夫,他率十幾個侍從上樓來了。看到平時總一臉嚴肅的上司駕到,眾人連忙起身想溜之大吉。他不緊不慢地說:「諸位幹嗎要走呢?老夫對此興緻不淺。」說罷便靠著坐榻和大家諷詠戲謔。這天夜晚庾亮一改平時的矜持,下屬自然也就無拘無束,最後個個都盡情歡樂。

談玄論辯的高手中,庾亮清談足以蓋過林公,可見他也不是一直板著面孔,有時也有清談的才情風雅。在樓上一同賞月的幕僚殷浩、王胡之等都是當世名流,殷浩年輕時便與一代梟雄桓溫齊名,王胡之也是出身豪門的雅士。主賢、賓雅、月白、風清,古人所說的「四美俱二難並」,主人難得如此雅興,佳賓難得如此閑情,秋夜難得如此佳景,「人生得意須盡歡」,再不縱情歡歌真是辜負了此情、此景、此夜、此人。

小品生動地描寫了庾亮性格的另一側面。時逢「秋夜氣佳景清」,雅士們才有登樓雅聚的興緻。正當殷、王二人「音調始遒」之時,忽「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大家一聽就知道是庾亮來了,「定是庾公」四字暗示庾亮平時走路同樣是「屐聲甚厲」,從其步履就能想見為人的「嚴峻」。他一上樓「諸賢欲起避之」,說明他平日「巍然自守」的派頭,可能讓下屬覺得可敬可畏。但等到他說「老子於此處興復不淺」「因便據胡床與諸人詠謔」,這才露出自己的真性情,此時此刻才讓下屬們感到他可愛可親。

庾亮與幕僚在武昌南樓這次雅集,後來成了騷人墨客的美談,人們把他當年賞月的南樓改稱「庾亮樓」,現在成了湖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李白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一詩中說:「清景南樓夜,風流在武昌。庾公愛秋月,乘興坐胡床。」庾公賞秋月坐胡床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老子」「胡床」成了詩人們的口頭禪,宋代李昴英《水調歌頭·題斗南樓和劉朔齋韻》說:「風景別,勝滕閣,壓黃樓。胡床老子,醉揮珠玉落南州。」

文章後面補敘一段王羲之與王導對這次秋夜聚會的議論,看似節外生枝,實則曲終奏雅。「後王逸少下,與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規爾時風範不得不小頹。』右軍答曰:『唯丘壑獨存。』」王羲之南下京城與丞相談及此事,王導說:「庾亮那時的風範不如從前。」王羲之回答說:「可他胸中丘壑一如往日。」王導料想庾亮此時風範「小頹」不外兩方面原因:一是當時庾亮正處政治上的低谷,王導估計他不會像以往滿面春風;二是王庾二人議政多有不合,庾亮曾打算興兵廢掉王導,王導想藉機暗損政治對手。王導所謂「風範不得不小頹」,是斷定必然如此;而從他據胡床嘯詠來看,庾亮又未必如此。王羲之對王導的說法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否定讓丞相有失顏面,肯定又有違實情。他掉轉話頭稱道庾亮胸有丘壑,即使政治上小有挫折,處事照樣清醒精明。庾亮城府很深是時人共識,從好處說是處世有定識有主見,從壞處說是有一肚子壞主意。《世說新語·輕詆》就是從壞處說的:「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許。」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人們都認為庾亮是天下名士,可他胸中全是一些鬼點子。

不管是往好里還是往壞里說,「胸中丘壑」或「胸有丘壑」現在成了常用成語,而且後人通常是從積極方面來用它的,如唐代厲霆《大有詩堂》:「胸中元自有丘壑,盞里何妨對聖賢。」又如宋黃庭堅《題子瞻枯木》詩:「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

庾亮為人有「風範」,胸中有丘壑,他死後參加他葬禮的朋友感傷地說:「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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