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性 4、何必謙讓?

王述轉尚書令,事行便拜。文度曰:「故應讓杜、許。」藍田云:「汝謂我堪此不?」文度曰:「何為不堪,但克讓自是美事,恐不可闕。」藍田慨然曰:「既雲堪,何為復讓?人言汝勝我,定不如我。」

——《世說新語·方正》

我國向來稱為「禮儀之邦」。在建構、塑造、規範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中,「禮」作為一種文化模式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它使人自身的自然不斷人化,使人的行為舉止合乎社會要求。假如沒有一定的禮節,全社會就會像火車沒有鐵軌,人的一言一行完全出於生理的衝動,社會勢必由於混亂衝突而解體。總之,是「禮」使社會機器能正常運轉,使人越來越成為「人」。

但是,又正是「禮」使人日益成為「非人」,使自我日益成為「非我」。人類制定出許多禮節來,其本意是要它們為人類服務,使人類不斷遠離獸性而完善人性,然而,隨著歷史的發展和社會的進化,「禮」有時成了人自身的桎梏,人成了繁文縟節禮教的犧牲品。人必須扭曲自己以合乎禮節,高興了不敢開懷大笑,悲痛時不能號啕大哭,於是,人日益僵化、貧乏、枯萎、虛偽……

魏晉人的覺醒本質上就是對禮教的反叛,從虛偽的名教世俗中返回到生命的本真。王述就是一位嫉惡虛偽任性而行的可愛人物。王述字懷祖,襲爵藍田侯,人稱「王藍田」。晉簡文帝常說王述「以真率勝人」。當時的權臣王導每次講話,左右的人總要肉麻地吹捧一番。王述見此十分討厭地說:「人非堯舜,何得每事盡善!」

此文是王述陞官後與兒子王坦之的一則對話。

王述每次接受朝廷的委任都不虛情假意地推讓,假如推辭就真不想或真不能任職。這次升任尚書令,任命一下來他便就職,絕不像其他世故同僚那樣,假惺惺地再三「固辭」,內心明明想高升想得發瘋,表面上卻裝出一副恬退淡泊的模樣。他那位字文度名坦之的兒子,反而比父親世故得多,認為就職前應該謙讓一番,無論如何要做做樣子給人家看。王述問兒子說:「你是認為我不能勝任此職?」兒子回答說:「爸爸怎麼會不勝任呢?但克己謙讓總是一種美德,這一套程序是少不得的。不妨表面上推讓給杜、許二人。」可見,禮的力量多麼強大,它把人一層層地包裹起來,使人像模子里鑄出來的標準產品。大家操同一種腔調,說同一種套話,持同一種態度,人們都像機械那樣應世觀物,最後彼此都成了被禮教塑造出來的木偶。

王述對兒子這般圓滑大為惱火,「既雲堪,何為復讓?」——既然覺得我能夠勝任,又何必還要去謙讓呢?他甚至毫不隱諱地表達了自己對兒子世故的鄙夷:「人言汝勝我,定不如我。」

「既雲堪,何為復讓?」王述的回答真擲地有聲,可惜,像他這樣方正剛強又豪爽坦蕩的血性男兒,今天的神州大地上實在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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