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雋語 7、善人與惡人

殷中軍問:「自然無心於稟受,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諸人莫有言者。劉尹答曰:「譬如寫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一時絕嘆,以為名通。

——《世說新語·文學》

殷中軍就是東晉清談名家殷浩,劉尹就是辯才無礙的劉惔,因他曾官至丹陽尹常被稱為劉尹。「略無」和「正自」是當時的口語,分別是「全無」和「只是」的意思。殷浩遇上了劉惔可以說是「棋逢對手」,他們時常在一起相互戲謔調侃,在舌戰中逞雄辯鬥機鋒。

「性本善」還是「性本惡」這個問題,在中國歷代文人學者中打了幾千年官司。有的認為人性本善,有的宣稱人性本惡,誰也不能說服誰。「性善」或「性惡」隱含著另一個同樣複雜的問題:萬物的存在形態是自然而然的,還是受其他意志支配的?素有辯才之稱的殷浩又向朋友挑起了這個難題:宇宙的萬事萬物的發展變化都是自然而然,無心接受其他外力的影響,為什麼正直的善人少,姦邪的惡人多?大家一時都被問傻了眼,沒有一個能對得上來。劉惔應聲回答說:「譬如瀉水著地,只是縱橫四處流淌,絕對沒有正方形或正圓形的。」人之生於世也像水之泄於地,難得形成正而且直的人。在座的人聽他這麼一說無不稱嘆,都認為這是至理名言。

不過,這句「名言」未必道出了「至理」,語言的俏皮未必能保證內容的正確。水是一種自然存在物,人則首先是一種「社會動物」,因而,水瀉於地不同於人生於世,水瀉於地沒有正方形或正圓形,是自然屬性決定的,世上的善人少惡人多,根源在於人生活的時代風氣與社會環境。不僅社會環境和教育造就了善人或惡人,而且善惡本身也只有放在特定的社會中才能做出評價,在這個社會環境中的善,可能是另一個社會中的惡,這個人眼中的善人,可能是另一個人眼中的惡人。抽象地談論性善性惡,既不會被證實也不會被證偽,既沒有社會意義也沒有理論價值。這些容易被現代人接受的東西,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也許很難理解。

東晉名士的清談只關注才辯的縱橫,不太在乎道理的對錯。有一次裴遐與郭象論難,「聞其言者,知與不知,無不嘆服」。另一次支道林與許詢論辯,觀者「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人們愛美勝過愛真。這則小品中,人們「一時絕嘆」的比喻,也是讚賞才辯的敏捷和語言的微妙。

後來詩人鮑照《擬行路難》中說:「瀉水至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這個比喻可能受到劉惔的影響,但比劉惔的比喻更加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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