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雋語 4、胖與瘦

庾公造周伯仁,伯仁曰:「君何所欣說而忽肥?」庾曰:「君復何所憂慘而忽瘦?」伯仁曰:「吾無所憂,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

——《世說新語·言語》

這則小品記錄了兩位顯貴名士的一次閑談。庾公就是東晉當朝國舅庾亮,官拜司徒、錄尚書事、開府儀同三司。此公情文兼勝而又儀態優雅,《晉書》本傳稱「亮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老莊,風格峻整,動由禮節,情韻都雅」,他死後何充十分惋惜地說:「埋玉樹於土中,使人情何能已。」與庾亮對話的是享有重名的周顗,他風神的秀朗和談吐的敏捷,在時輩眼中酷似西晉樂廣。

他們兩人這次談的不是深奧的玄學,不是高雅的藝術,不是美麗的山水,也不是嚴肅的政治,而是談彼此的胖瘦。庾亮一天去拜訪周顗,周顗一見庾亮就半是調侃半是關心地問:「君何所欣說而忽肥?」「欣說」即欣悅。這句話用今天的口語就是說:「老兄,您這段時間遇上了什麼喜事,忽然變得這麼富態?」善於戲謔的庾亮也馬上反唇相譏:「老弟,您這段日子遇上了什麼傷心事,突然變得這麼瘦——風都快能吹起來了?」

庾亮不回答「何以忽肥」的難題,反而逼著周顗交代他「何以忽瘦」的變化。不管周顗是承認自己「忽瘦」的事實,還是啰唆地解釋何以「忽瘦」的原因,這場寒暄都將沉悶無聊,了無趣味。

周顗談鋒機智果然名不虛傳,庾亮的話音剛落,他馬上就回答說:「吾無所憂,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周顗口綻蓮花,話題立即峰迴路轉,身體胖瘦的閑談在他的口中也不落半點塵俗,平庸無奇的聊天在他那裡也變得玄妙新奇。「吾無所憂」回答庾亮問話的上半句——「何所憂慘」,「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回答庾亮問話的下半句——「忽瘦」。你不是問我因何消瘦嗎?既不關病酒也無關憂愁,只是由於我身心日漸清凈、空明和澄澈,身心的渣滓、污穢、掛慮日漸消除。他於俗中覓雅,於凡處見奇,肥瘦這個本屬於生理學的問題,突然轉換成了一個心靈超越的哲學問題。一方面解釋了自己「何以忽瘦」的原因——是因為「清虛日來」,另一方面又暗示了對方「何以忽肥」的秘密——他心中的滓穢未去,所以才使自己身體肥胖不堪。回答自己「忽瘦」是明言,回擊對方「忽肥」是影射,明提暗諷,一箭雙鵰。

劉孝標註引鄧粲《晉紀》說,周顗不僅「儀容弘偉」,還「善於俯仰應答」,其「精神足以蔭映數人」。我們再來領略一下周顗「俯仰應答」的風采——

周僕射雍容好儀形,詣王公,初下車,隱數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嘯詠。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遠希嵇、阮!」(《世說新語·言語》)

周顗既儀錶偉岸又舉止優雅,一下車就被眾人攙扶擁簇,一落座就「傲然嘯詠」,那神情氣韻籠蓋了在場賓客。丞相王導笑著對他說:「卿欲希嵇、阮邪?」王導的問話語義多歧:可以理解為對周顗這種風度的欣賞——「你真酷似當年的嵇、阮」,也可以理解為對他這種做派的暗諷——「你還想模仿嵇、阮嗎」?嵇、阮是兩晉名士們的偶像,《世說新語·言語》載:「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三理」中前兩理來於嵇康,可見,王導本人同樣「欲希嵇、阮」。不管是對王導問話作正面還是負面理解,表面上都是在恭維周顗。周顗應如何回答丞相呢?要是否認自己「欲希嵇、阮」,那麼,一是他明顯在當眾撒謊——名士們誰不「欲希嵇、阮」呢?二是他當面否認丞相的問話,那就等於說丞相無識人之明,肯定把談話的氛圍弄得很僵。要是周顗承認自己是「欲希嵇、阮」,那麼,一是顯得他十分狂妄,「欲希嵇、阮」只能做不能說的,誰敢公開說自己想做當世的「嵇、阮」?二是冷落和輕視了丞相,這無異於說眼下沒有學習的榜樣,所以才去仿效前朝的楷模。對丞相之問,否認既不可,承認又不能,如何是好呢?且看周顗怎樣應對:「何敢近舍明公,遠希嵇、阮!」大意是說:我哪敢捨棄眼前的明公,去效仿遙遠的嵇、阮呢?這一回答真是妙不可言:一是接過了丞相「欲希嵇、阮邪」的話頭,又用不著正面否認或承認;二是「何敢近舍明公」這兩句話,好像是朋友之間當面開的玩笑,又好像是在稱讚王導是嵇、阮的當代傳人,誰能分清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的?二者都在似有若無之間,丞相受到了奉承,自己又沒有失身份;三是周自己有意放低身段,他從下車到落座都是大家注目的中心,此時低調錶明他不願反客為主,更不願搶了丞相的風頭,無論是清談還是在政壇,周顗都能恰到好處地把握分寸。這是周顗聽到丞相問話後,脫口而出的「俯仰應對」,倉促之間能把話說得如此幽默圓潤,如此周全得體,他言談應對的敏捷機鋒真讓人拍案叫絕。

可惜,我們無緣親自參與魏晉士人意趣橫生的清談,只能從《世說新語》書本上「聆聽」精英們機智的對答,雅緻的詼諧,風趣的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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