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談 3、詠矚自若

羊綏第二子孚,少有俊才,與謝益壽相好,嘗早往謝許,未食。俄而王齊、王睹來。既先不相識,王向席有不悅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唯腳委几上,詠矚自若。謝與王敘寒溫數語畢,還與羊談賞,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語。須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屬羊不暇。羊不大應對之,而盛進食,食畢便退。遂苦相留,羊義不住,直云:「向者不得從命,中國尚虛。」二王是孝伯兩弟。

——《世說新語·雅量》

也許是長期看教科書的結果,我們總以為魏晉士族多是些紈絝子弟,能拿出來炫耀的只有門第,能夠鎮得住人的只有爵位,他們本人都是一些不辨菽麥不知春秋的笨伯。其實,魏晉士族固然看重門第,但更傾倒個人的氣質、風度和才情,對那些辭藻新奇的文才、析理精湛的辯才、老練冷靜的幹才、氣宇恢宏的大才,和那些風流倜儻的美男子,不論出身貴賤和地位高低,士族子弟對他們都會由衷地景仰和欣羨,願意屈尊甚至俯就與他們交往。東晉支道林和許詢,一為僧人,一為隱士,憑他們的才氣結交天子,友於王侯。古人還不像今人這樣俗不可耐,只懂得對官和錢磕頭。

這則小品中的主人公羊孚,他父親羊綏只是個中書侍郎,羊孚本人也只是個太尉參軍,出身既不高貴,權勢也不顯赫,他以自己的「俊才」「與謝益壽相好」。益壽是謝混的小字。謝混何許人也?謝安之孫,當朝駙馬。一天,羊孚早飯未吃便來到謝家,不久王熙、王爽也來了。二王與羊孚「既不相識,王向席有不悅色,欲使羊去」。二王這兩小子怎敢如此無禮,無端要趕走謝混家的客人?原來他們兄弟二人是定皇后的弟弟,炙手可熱的皇親國戚,王熙又尚鄱陽公主,也是當朝駙馬爺。羊孚何曾不明白二王有逐客之意,但對趾高氣揚的二王兄弟他偏不買賬,「羊了不眄,唯腳委几上,詠矚自若」。「了不眄」符合魯迅先生所謂最高的輕蔑——「連眼珠也不轉過去看他一眼」。「了不」意思是「一點也不」,「眄」即斜著眼看的樣子。見二王這般不友善,他索性放肆地把腳放在茶几上,還旁若無人地獨個兒「詠矚」起來。主人謝混對他的態度更有意思,並沒有因為羊孚地位不高而有絲毫怠慢,反而對他禮敬有加,「謝與王敘寒溫數語畢,還與羊談賞」。對二王的到來,謝混只是禮節性地寒暄了「數語」,便馬上轉過來「與羊談賞」。「談賞」就是我們常說的「清談」。聽到羊孚談吐後二「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語」。可見,二王雖然傲慢自負,但不是唯官是敬的勢利鬼,一旦發現羊孚是個奇才,便收起國舅和駙馬的臭架子與羊「共語」。到進餐的時候,「二王都不得餐,唯屬羊不暇」。二王由剛進門時對羊公然的蔑視,到現在對羊由衷的敬佩,表明這些貴族子弟愛智重才,非常傲氣但並不俗氣。

現在輪到羊孚拿架子了,「羊不大應對之,而盛進食,食畢便退」。開始是二王不願與羊應付,現在是「羊不大應對之」。見羊孚放下碗就要走人,二王苦相挽留,羊孚臨走回敬二王說:「剛才你們想趕我走,我不從命,是因為肚子空著,現在肚子飽了,想留我也沒門。」「中國尚虛」指肚子空著。魏晉人以腹心比中國,以四肢比四夷。「中國尚虛」照應前文的「未食」。

在魏晉,只要你真的才高八斗,只要你的確身懷絕技,哪怕出身蓬門蓽戶,哪怕是一介布衣,你照樣會在皇宮受到禮遇,你照樣可以「一醉累月輕王侯」。不像今天,無官的天才還要給當官的蠢才賠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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