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談 1、名士風流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僕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緻;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世說新語·言語》

這則小品通過名士在洛水遊樂,生動地展現了魏晉士族精神生活的一個側影,印證了顧炎武《日知錄》中的名言——「名士風流,盛於洛下」。

參加這次洛水戲樂的「名士」,包括王衍、王戎、樂廣、裴頠、張華,他們全是西晉的社會名流和政壇的顯要,其中每個人都享高位,有盛名,善清談。這些名士們處處都要講究派頭與品位,談話要風趣優雅,思維要敏捷活躍,精神要超脫玄遠,哪怕是娛樂遊玩也不能稍涉鄙俗。

洛水就是流經當時京城洛陽的洛河。為了品味這篇小品的神韻,我們還得依次介紹一下文中的出場人物。樂廣是著名的玄學家和學者,歷官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河南尹、尚書令等職,人稱「樂令」。史家說樂廣為政無為而治,在任時見不出什麼政績,離職後人們才懷念他的遺愛。他最為人稱道的是善清談,「每以約言析理,以厭人之心」。《晉書》本傳說「廣與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於時。故天下言風流者,謂王、樂為稱首焉」,但王衍謙稱自己不如樂廣,「我與樂令談,未嘗不覺我言為煩」。文中的王夷甫即名聲更盛的王衍,衍居高位而善玄言,為西晉玄學清談的代表人物。這位老兄外表清澈俊朗,風姿安詳沖雅,思緒敏捷嚴密,又加之辯才無礙,他從兄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認為,王衍在當世無與其匹。在思想上王衍能包容異己,他本人雖然屬於玄學中的貴無派,另一名士裴頠是崇有派代表,還常與他辯論交鋒,但這從來沒有影響王衍對裴頠才華的推崇和欣賞。他的才華、風韻和神情,使他為士林所欽慕和讚賞,有人說「夷甫處眾中,如珠玉在瓦石間」。常與樂廣、王衍一塊清談的張華,是西晉著名藏書家、博物學家、文學家,其詩因「兒女情多,風雲氣少」為人所譏,但他學問的「博物洽聞,世無與比」,有《博物志》和明人輯本《張司空集》傳世。王安豐指王戎,以平吳功封安豐侯。小品中談及的延陵、子房分別指吳國貴族季札和劉邦謀士張良。

王衍與樂廣集會遊樂的主要內容就是清談,也只有清談才呈現出魏晉風度的魅力與光彩。洛水的這次遊樂讓大家都無比開心,清談時裴頠辨名析理深入毫芒,滔滔不絕而又縝密透闢;張華論《史記》《漢書》的異同優劣,也是口若懸河娓娓動聽;王衍與從兄王戎聊季札、張良,發言吐詞同樣玄遠超妙。從這篇小品可以看到:名士們「今日之戲樂乎」之所「樂」,無關貪錢也不涉獵艷,純粹是一種智力的交鋒和精神的愉悅;名士們之所「戲」就是清談,清談的話題相當廣泛,包括玄學但不全是玄學。由於大家常言「玄學清談」,這使得人們也常將玄學與清談「混為一談」。其實,玄學是魏晉名士們所探究的一種學術思想,清談則是魏晉名士們熱衷的精神生活方式。一方面,清談雖然談及玄學,但又不僅只談「玄」,玄學既非清談的唯一話題,更非清談的主要宗旨;另一方面,玄學固然可以在清談中展開,但只有在論文論著中才能深入。

參加「洛水戲」的成員,既是哲學家、清談家、博物學家、學者,也是太尉、僕射、尚書令,他們都是社會名士兼國家重臣,因而不僅影響一代士風,更左右著國家命運。可他們以政事為累贅,以親政為鄙俗,把那些煩瑣的公務交給下僚,把使槍弄刀的戰事交給武夫,自己只在理念世界中抽象,只在想像世界中遨遊,只在精神世界裡棲息,遠望像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可惜,他們的風雅與虛浮相隨相伴,發展了談話的藝術和思辨的技巧,卻喪失了國土,弄丟了政權。王衍生前享有盛名,身後遭人唾罵,有人指責他誤盡天下蒼生,其實,他最後也「誤了卿卿性命」——開始以風雅自命,結果卻大煞風景。

不過,王衍個人的悲劇,並非玄學清談本身的悲劇。王衍的錯誤全在於,他以國家宰輔的身份,扮演清談領袖的角色,就像扮老生的演員跑上台去演花旦一樣,演得越賣勁就顯得越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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