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雅量 1、器度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

——《世說新語·德行》

魯迅先生在《憶劉半農君》中將陳獨秀、胡適和劉半農三人做過一次有趣的比較,他說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武器倉庫,陳獨秀在武庫外豎一面大旗,旗上寫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庫房卻是大門洞開,裡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別人根本用不著提防;胡適的庫房門是緊閉著的,門上還貼了一張紙條說「內無武器,請勿疑慮」,使見者難知虛實;劉半農則讓人不覺得他有「武庫」,他就像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一眼就能見出他的深淺來。陳、胡叫人佩服,而半農則讓人親近。

這則小品中袁奉高和黃叔度的為人也是截然不同:一個清淺,一個深廣。

郭林宗即東漢末年享譽士林的郭泰,博通經典,妙善言談,名臣李元禮曾說「吾見士多矣,無如林宗者也」。郭死後為他寫碑銘的著名作家蔡邕說:「吾為人作銘,未嘗不有慚容,唯為郭有道碑頌無愧耳。」郭林宗先後拜訪的袁奉高(名閬)和黃叔度(名憲),他們二人既是同鄉,又同為當世名士。郭林宗拜訪袁奉高時,車子還沒有在路邊停穩,馬嚼子上掛的鸞鈴還在撞軛作響,他就起身告辭了主人。他到黃叔度家拜訪的時候,卻在黃家裡一連住了兩日兩夜。是郭與袁話不投機,還是與黃更加投緣?文章先有意製造懸念,用「人問其故」四字賣關子。

我們來聽聽郭林宗的解釋:「黃叔度的為人就像那汪洋浩瀚的萬頃湖水,澄也澄不清,攪也攪不濁,他的胸襟器度淵深博大,實在難以測量呵!」原來是黃叔度的器度寬宏,只有與他長期接觸才能粗識深淺。那麼袁奉高的為人呢?文章又讓讀者自己去推測。從郭林宗拜訪他時間的倉促短暫,大致能猜出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郭對袁印象不好,要麼是袁氏了無機心。郭林宗在另外場合對袁氏多有好評,這就排除了第一種可能性,袁氏為人沒有什麼城府,可從郭林宗對他的評價得到印證:「奉高之器,譬諸泛濫,雖清易挹也。」郭林宗到底是喜歡城府深的黃叔度,還是喜歡城府淺的袁奉高呢?從與黃、袁相處的久暫來看,他似乎更喜歡黃叔度,從他在別處推崇袁氏的言論看,他也同樣敬重和喜歡袁奉高。

就這篇文章本身而論,作者是在讚美黃叔度「其器深廣」,胸襟「汪汪如萬頃之陂」,這種人才是國家的宏材偉器。文中雖說到「澄之不清,擾之不濁」,但「清」與「濁」並非關注的重心。「量」隸屬才能,「清」歸於德性。曹操不是公開「求」那些「盜嫂受金」的才智之士嗎?《世說新語》專設《雅量》門,魏晉士人似乎將「量」置於「清」之上——器量狹小雖清何益?器量深廣雖濁何妨?

就今天的價值觀判斷,「量」與「清」未可軒輊。心地透明的人能給人以信任感,與之相處覺得可靠而又親切,但又往往失之淺露幼稚;城府深沉的人處事穩重老練,而且容易成就大業,但這種人用理智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人家對他們莫測高深,因而自然也就對他們敬而遠之,只覺其可畏而不覺其可愛。黃叔度和袁奉高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性格類型,真可謂尺有所短而寸有所長,他們有差異但無優劣。

東漢末年士族已經出現人性的自覺,士人的個性日益鮮明,情感也日益豐富,本文正好透露了這一時代信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