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曠達 2、人生貴得適意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

——《世說新語·識鑒》

張翰(字季鷹)是西晉文學家,被齊王司馬冏闢為東曹掾,他辭職歸鄉不久齊王被殺,時人都認為張翰辭職是他有先見之明,在司馬冏最得勢的時候預料到了將要來臨的悲慘結局,因而這則小品在《世說新語》中歸入《識鑒》一門。劉孝標還注引《文士傳》以為佐證:「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但就本文而論,張翰辭職不是由於他在政治上能「以智慮後」,而是他在人生價值取向上能以適意為貴,這一人生態度在魏晉士人中很有代表性。

文章一開始就說「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開門見山地交代他已經釋褐出仕,接下來說:「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菰菜羹、鱸魚膾是江浙一帶的風味小吃,菰菜羹就是把菰菜切碎後蒸成糊狀的一道素菜,鱸魚膾是將鱸魚肉切得很薄再爆炒的一道葷菜。大概是菰菜要到秋天才入食,鱸魚也是到秋天最肥美,張翰是今江蘇蘇州人,一見秋風就想起故鄉的這兩種小吃。古代沒有飛機和高速列車,中原洛陽不可能讓他享受這份口福,因此他便大發起感慨來,「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羈宦」就是在外地做官,「要」的意思是求取,「名爵」指名聲和官爵。離家千里做官於異地,求的全是一些蝸角虛名和蠅頭小利,到頭來連自己喜歡的家鄉菜也吃不到。人生最可貴的就是適意,而吃不到自己喜歡的風味菜就不適意,既然如此,還要那些名爵有什麼用呢?這促成了張翰做出重大的人生抉擇——「遂命駕便歸」。

小品後面這幾句的文意和筆調都有點滑稽,「命……便……」句式寫出了過程的迅速,以此表現張翰辭官態度的決絕。可在外人看來張翰的選擇過於輕率,菰菜羹和鱸魚膾再好吃,不也就是兩道地方小菜嘛,與洛陽的京官相比孰輕孰重傻子也分得清。一個大丈夫為了吃到故鄉這兩種小菜,竟然辭掉京官捲起鋪蓋回老家,這簡直比小孩還要任性可笑。

然而,在張翰看來這一點也不滑稽可笑,他丟了烏紗帽卻又重新找回了自我。張翰生當魏晉「人的自覺」的時代,人自身成了最高目的,為了功名利祿而委屈自己,而扭曲自己,而喪失自己,是地地道道捨本逐末的荒唐行為,這種人生選擇才最為可笑。陶淵明後來也曾說「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適意稱情,按照自己的本性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張翰喜歡吃故鄉的菰菜羹、鱸魚膾,「遂命駕便歸」,正是為了讓自己能「適意」地生活,而「適意」不正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嗎?《世說新語·任誕》還有一篇寫張翰的小品文:

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為了虛無縹緲的身後美名,犧牲眼前實實在在的幸福,這種人生愚蠢而又虛偽。張翰的選擇沒有任何外在目的,就是能讓自己過得稱心適意,率性而行,稱情而動,便是他渴求的存在方式。

如今,我們早已忘記了人自身就是目的,習慣把自己作為實現某一目的的手段,所以從來沒有奢望要過得「稱心適意」,從來沒有品嘗過真正的人生樂趣,難怪大家的心田都是那樣枯澀乾燥,所以大家都喊「活得很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回頭看看我們先人活得這樣輕鬆瀟洒,真叫人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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