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曠達 1、何必見戴?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世說新語·任誕》

不管是孔夫子的「益者三友,損者三友」,還是劉峻《廣絕交論》中「勢交」「賄交」「談交」「窮交」「量交」等「五交」,都是講理性的算計而非朋友的交情。劉峻的「五交」本質上不是「交友」而只算「交易」,是用金錢或權勢來進行「情感投資」,以便當下或將來獲得更高的回報。即便是孔子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也仍然是通過與人交往讓自己獲益——或提高修養,或改正錯誤,或擴展見聞。「益三友」與「五交」的差別,只在於後者是得到世俗的利益,前者是得到精神的升華。二者表面上雖然在論「交」談「友」,實際上交友的目的全是為了自己的好處——對自己有好處的就算是「益友」,對自己有害處的就劃歸「損友」。中國人很少那種「莫逆於心」的純潔友情,大家交友不過是為了好在這個世上「混得開」,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個朋友多條道,多個敵人多堵牆」。劉峻「五交」的勢利一目了然,所以人們一直暗暗地這麼干,但誰也不會明目張胆地這麼說;而孔夫子交友之道隱含的世故有點轉彎抹角,兩千多年來沒有被人識破,「益三友損三友」至今還是大家的處世格言。

連交個朋友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是讓自己受「損」還是獲「益」,一切都要放在利益的天平上稱一稱,所有行為都必須獲得收益,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謀而後動」,很少人懂得「興之所致」。

這種「活法」不累才怪!

杜牧在《潤州》詩中說:「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詩中的「曠達」「風流」是互文,這兩種特點共屬南朝與東晉。東晉的「曠達」與「風流」,包括東晉士人倜儻瀟洒的儀錶風度,卓異出眾的智慧才華,任性而為的生活態度,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這篇小品以一個士人雪夜訪友的細節,為後世生動地勾勒了東晉士人「曠達風流」的側影——

文中王子猷即王徽之,書聖王羲之第五子,他的門第既顯赫高貴,個人才氣又卓越不群。在「世胄躡高位」的魏晉,王子猷無須鑽營也可榮登高位,不必奮鬥也能坐致富貴,《晉書》本傳說他「不綜府事」,從不以世事縈心,為人洒脫不羈,放曠任性。《世說新語·任誕》篇載:「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對頂頭上司關於府事的詢問,仍是一副傲然不屑的神態,全然不在乎個人仕途的升降沉浮,這種邁往之氣,這種簡傲之儀,看上去酷似飄然遠舉的神仙。

有一年冬天,王子猷辭官待在山陰的家裡。山陰就是今天浙江紹興,用他父親《蘭亭集序》中的話說,「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王家的大莊園就建在這兒。夜裡忽然大雪飛揚,他半夜一覺醒來,連忙開門賞雪,並命家童酌酒。只見夜空中雪花飄飄洒洒,四望一片晶瑩皎然。皎潔的大地,清亮的美酒,澄明的心境,真箇是「表裡俱澄澈」。他情不自禁地起身,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吟起左思《招隱詩》:「杖策招隱士,荒途橫古今。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因眼前白雪聯想到有「白雪停陰岡」的《隱士詩》,又因《隱士詩》想到了正隱居剡溪的畫家戴安道。子猷忽地一時興起,當即乘上小船前往訪戴。剡縣位於山陰東北面,剡溪在曹娥江上游,由山陰的曹娥江溯江而上,到戴安道隱居地有百來里行程。小船抵達戴安道門前時,已是第二天凌晨。叫人大感意外的是,冒著鵝毛大雪,頂著刺骨寒風,乘一夜小舟,好不容易才到戴的門前,他竟然沒有叩門造訪,馬上又調轉船頭打道回府。有人大為不解地問他是何緣故,他只簡簡單單地回答說:「我原本是乘興而行,現在則是興盡而返,為什麼非要見戴安道呢?」

是呵,為什麼非要見戴安道呢?

「興」是這篇小品之骨:王子猷見夜雪而起「興」,因「興」而開門賞雪,因「興」而命童酌酒,因「興」而雪夜吟詩,因「興」而連夜訪戴,又因「興盡」「不前而返」。「興」是這一系列行為的動因,沒有「興」就沒有王子猷這一連串活動,當然也就沒有這篇迷人的小品。

那麼,什麼是王子猷所說的「興」呢?

「興」是因特定情景而產生的一種飄忽的思緒,一種飄逸的興緻,它來無蹤去無影,恰似「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用司空圖的話來說,「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興」近似於純感性的意識流,即王勃所謂「逸興遄飛」,或李白所謂「俱懷逸興壯思飛」。它可能忽然而起,也可能戛然而止,它全不著痕迹,因而不可事前逆料,也不可人為控制。

今天我們不管幹什麼事情,都要經過周密的成本計算,和某人親熱不是因為情趣相投,而是此人對我有用;與某人關係疏遠不是因為此人討厭,而是由於特殊原因必須保持距離。哪怕是戀愛結婚也要斤斤計較,有的婚前還要搞財產公證,以免日後離婚產生財產糾紛——準備結婚的同時,又在準備離婚。今天開公司和開商店更近於欺詐,只要能掏空你口袋中的鈔票,可以昧著良心不擇手段。如今,「興之所致」是任性的代名詞,是一種非理性的衝動,是必須克服的「幼稚病」。幼兒園的兒童也變得非常「老練」,從小就知道把目光盯著權和錢,因為這是衡量成功與失敗的唯一標準。幾年前,廣州某小學一年級一個女生「暢談理想」,她說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做貪官,因為她媽媽告訴她貪官都既有權又有錢。人們起初是只用智而不用情,後來變成只有智而沒有情,最後對所有人都冷酷無情。我們沒有任何興緻,沒有任何激情,我們心靈的泉水越來越枯竭,我們的精神越來越荒蕪,我們的人生越來越庸俗……

王子猷雪夜乘舟訪戴,事前並無任何安排,來時是「乘興而行」;到了戴的門前卻不造訪,回去是「興盡而返」。無論是來還是返,他都無所利念無何目的。無利念而愉悅,無目的而合目的,這不正是一種審美的人生嗎?「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王子猷擺脫了所有世俗的羈絆,「乘興而行」不是求官,「興盡而返」也不是逐利。他適性任情循興而動,雪夜開室「四望皎然」,「興」起便連夜乘舟前往,他使枯燥的日常生活充滿美感,他給晦暗的人生帶來詩情。在他「興盡而返」的一剎那,王子猷的人生晶瑩剔透,一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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