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率真 3、性急

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於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蹍之,又不得。瞋甚,復於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

——《世說新語·忿狷》

文中的「王藍田」即王述,出身於魏晉豪門太原王氏,襲父爵藍田侯,官至散騎常侍、尚書令,地位和聲望都讓人仰視。曾祖父、祖父、父親及其子王坦之,也都是魏晉「一流人物」,父親王承(字安期)被譽為「中朝名士第一」,王坦之(字文度)與謝安、郗超齊名,東晉有謠諺說:「盛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

可是,以魏晉品藻人物的價值標準衡量,王藍田興許還夠不上一個「雅士」。

魏晉士人以從容不迫為雅量,以恬淡豁達為超曠,以不露喜怒為修養。即使用上最先進的顯微鏡,你在王藍田身上也找不到這三條。

單說修養吧。要叫王藍田做到喜怒不形於色,那你除非讓他徹底斷氣。這篇小品就是描寫他易於發火的急性子,堪稱一篇通過細節刻畫人物性格的傑作。作者只用五十多個字,就把王藍田的「性急」寫得活靈活現。

一起筆就交代全文的主旨:「王藍田性急。」一個人性急會表現在生活的各個方面,表現一個人性急也可以從很多方面著手,作者只選擇吃雞蛋這一日常瑣事展開——

有一次王述吃雞子——現在叫雞蛋,他用筷子去叉雞蛋,一下沒叉著,馬上就大發脾氣。如果是用一隻筷子,「刺」雞蛋是指戳或叉雞蛋,如果是用一雙筷子則是指夾雞蛋。我們吃煮雞蛋的時候,通常是用手拿起來剝蛋殼,用一隻筷子扎雞蛋容易滾,用一雙筷子夾雞蛋也容易滑。王藍田「刺」一回雞蛋「不得」,「便大怒」,因這一點小事馬上就大發脾氣,說明他性子非常暴躁,暴躁的人沒有一點耐心,稍不如意就會火冒三丈。「舉以擲地」四個字寫了兩個細節:先把雞蛋高高「舉」起來,然後再死勁扔下去,是想把雞蛋砸得粉碎,可見他對「不聽話」的雞蛋多麼「痛恨」。哪想到雞蛋煮得有點「老」,摔到地上後不僅沒有碎,還在地面旋轉不止,好像在向王藍田示威,於是他下地用木屐齒去「碾」雞蛋。「仍」是「乃」的通假字,「碾」字表示「踩」「踏」後還要搓揉幾下,看來他與雞蛋已經「不共戴天」。哪知「碾」雞蛋「又不得」,於是新仇又加上舊恨。為什麼木屐齒沒「碾」著雞蛋呢?木屐就是一種以木做底的鞋子,木屐齒就是木底的鞋跟,木屐分有齒和無齒,即有鞋跟和沒鞋跟。魏晉人穿的木屐大多有齒,而且是有前齒與後齒,也就是有前後跟,鞋底前後跟中間自然就是空的。王藍田以木屐齒去「碾」雞蛋,雞蛋正好滾到木底前後齒中間,所以才「碾」不著雞蛋。沒有「碾」到雞蛋他的火氣更大了——「瞋甚」,「瞋」是發火時怒目圓睜的樣子。看著這枚雞蛋他不禁怒火中燒,為了發泄胸中的怒氣,只好從地上拿起雞蛋放入口中,使勁把雞蛋嚼碎,嚼碎後立即吐出來。文中的「內」通「納」字,此處是指王藍田把雞蛋放進自己口裡。

作者通過細節描寫主人公的心理,並進而刻畫他急躁火暴的性格,展現了極其高明的藝術技巧:每前一細節是後一細節的「因」,後一細節則是前一細節的「果」,就文章結構而言層層遞進,就性格刻畫來說又入情入理。如,「刺」沒有刺著,於是便「舉以擲地」;可「擲」又沒有擲破,於是便「以屐齒碾之」;可「碾」又沒有碾成,於是便放進口中「嚙破」,主人公的情緒也從「大怒」變成「瞋甚」。盤中煮熟的這枚雞蛋,已經不再是他用餐的食物,而成了他眼中「狡猾」的「敵人」。此時他對雞蛋已恨得咬牙切齒,最後從地上揀起雞蛋放進口中嚼碎,不是要咽下雞蛋填飽肚子,而是「嚙破即吐之」,一解心頭之恨。另外,作者巧妙地運用動詞來生動描寫一系列的動作,如「刺」「舉」「擲」「蹍」「嚙」「吐」,用「大怒」「瞋甚」表現神態的變化,讀來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文章結尾引用了王羲之對這一事件的評價:「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王右軍聽到這件事以後大笑道:「即使王安期有這樣急躁的壞脾氣,也沒有一絲一毫值得稱道的,更何況等而下之的王藍田呢?」「一豪」就是「一毫」的意思。王安期是西晉享譽士林的大名士,王羲之自然不敢公開不敬,對於同輩人王藍田則不妨藉此貶損。我們對王羲之的話要大打折扣,首先,太原王氏和琅邪王氏是魏晉兩個顯赫的家族,這兩個王氏既都人才輩出,又都各據要津,所以兩王難免暗暗較勁。其次,王右軍與王藍田極不投緣,所以右軍看藍田總不順眼,《世說新語·讎隙》載:

王右軍素輕藍田。藍田晚節論譽轉重,右軍尤不平。藍田於會稽丁艱,停山陰治喪。右軍代為郡,屢言出吊,連日不果。後詣門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於是彼此嫌隙大構。後藍田臨揚州,右軍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參軍詣朝廷,求分會稽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為時賢所笑。藍田密令從事數其郡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為其宜。右軍遂稱疾去郡,以憤慨致終。

右軍的書法極盡其瀟洒高雅,但與藍田相處卻顯得狹隘庸俗;藍田雖然脾氣急躁火暴,但對人對事卻十分大度。王藍田吃雞蛋氣急敗壞當然不足為訓,但也不是王右軍說的那麼不堪——他吃雞蛋那個樣子,儘管可笑,但不可厭。我覺得王藍田吃雞蛋的行為,比當代喜劇演員王景愚表演的小品《吃雞》,更加逼真,更加自然,也更加具有喜劇性。

謝安對王藍田屢屢稱賞備至,他認為王藍田「掇皮皆真」(《世說新語·賞譽》),剝掉王藍田的皮全都剛直率真。晉簡文帝對王藍田也有類似的評價:「才既不長,於榮利又不淡;直以真率少許,便足對人多多許。」(《世說新語·賞譽》)的確,王藍田也許算不上雅士,也許還夠不上能臣,但他無疑是一位真人。

你欣賞故作清高的「雅」,還是喜歡剖肝露膽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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