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率真 2、未能免俗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褌於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

——《世說新語·任誕》

「視金錢如糞土」這種豪言壯語,「說起來」比「做起來」要容易得多。「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曹雪芹倒是道出了實情。錢不僅決定你物質生活的豐儉,還決定你社會地位的高低,甚至決定你個人心情的好壞。「有錢能使鬼推磨」,古今中外少有例外。晉朝魯褒在《錢神論》中詛咒金錢說:「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諍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問笑談,非錢不發。」讀讀莎士比亞的《雅典的泰門》就知道,錢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比一千多年前的魏晉更加管用,它能「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

魯褒和莎士比亞所痛罵的這種情況,後世似乎越來越變本加厲。俗話說「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即使在今天,錢不一定是萬能的,但沒有錢肯定是萬萬不能的。

「人窮氣短,馬瘦毛長」是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一擲千金」的豪爽,「捉襟見肘」的窘迫,連蠢驢也能看出誰更有氣派。

不過,任何通例總有例外。今天我們來見識一位人窮氣不短的名士。

文中的阮仲容就是竹林七賢之一阮咸,「步兵」是指阮咸叔叔阮籍,他曾出任過步兵校尉。據史載,阮籍這個家庭世代崇儒,只有阮籍、阮咸叔侄這一脈棄儒崇道,看重個人精神的自由,而不太在乎世俗的利祿,這樣家道就慢慢衰落下來。阮咸和叔父阮籍在道南住,其他諸阮都住在道北。道北的那些阮家都很闊綽富有,道南的阮家大多家境貧寒。古代民俗七月七日那天,家家都要晒衣服、書籍以防蟲蛀。道北阮家曬出來的都是綾羅綢緞,一家比一家的衣服華貴,這哪是在晒衣,分明是在炫富。道南的阮咸看到道北諸阮競相晒衣比富,他便用竹竿掛一條像犢鼻一樣的短褲,人們見了覺得又搞笑又奇怪,問他為什麼要曬這條犢鼻短褲丟人現眼,阮咸滿不在乎地說:「七月七日既然都得晒衣,我家既未能免俗,那就晒晒這條犢鼻短褲應景吧。」

《論語·子罕》記孔子的話說:「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孔子很少表揚他的學生子路,這次稱讚子路穿破舊衣服,站在穿名牌的人旁邊而不覺羞恥。對人不以衣著分貴賤,於己也不以衣著論高低,像子路這樣的人的確十分難得。可子路畢竟是一條莽漢,孔子一直責備他勇敢而無禮,他穿破衣站在穿名牌者中間毫無恥色,多半可能是他粗豪勇敢的個性使然,不見得是他有多麼超脫。

阮咸是著名音樂家,可不是子路那種粗人,他在道北諸阮家晒衣比富時掛出犢鼻短褲,可不是因為他無知者無畏。這位「一醉累月輕王侯」的名士,已臻於「視金錢如糞土」的境界。我們不妨想像一下道北與道南晒衣的場面——

道北阮家陳列著五顏六色的「紗羅錦綺」,像在搞名貴衣服展覽似的一字排開,讓觀者目迷五色嘖嘖稱奇,而道南阮咸家在舊竹竿上,掛出一條破犢鼻短褲,貧富反差是如此強烈,這場面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我們知道,七月七日晒衣只是當時的民間風俗,並不是晉朝的皇家法律,法律必須強制執行,民俗則悉聽尊便——阮咸可以曬也可以不晒衣服。說實話,他那條破犢鼻短褲沒有曬的必要,這種粗麻布織品不曬也不至於生蟲,他故意用竹竿掛出破舊的犢鼻短褲,是以一種惡作劇的方式,嘲諷道北諸阮家擺闊炫富的醜陋觀念。在紅紅綠綠的綾羅錦繡中,迎風招展的粗麻布犢鼻短褲絲毫也不顯得寒酸,反倒是耀眼的綾羅錦繡顯得那樣珠光寶氣,俗不可耐。

是什麼原因讓阮咸不怕「丟醜」呢?主要是阮咸在人生境界上遠高於時輩,他擺脫了貧富之累和窮達之憂,所以敢於戲弄道北富有的阮家,讓那些熱衷炫富的傢伙在精神上顯得極其寒磣。

假如沒有精神上的超越,誰敢在錦繡綢緞之中掛出「大布犢鼻褌」?誰還會有「未能免俗,聊復爾耳」這種人生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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