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剛正 6、郗公三反

卞望之云:「郗公體中有三反:方於事上,好下佞己,一反;治身清貞,大脩計校,二反;自好讀書,憎人學問,三反。」

——《世說新語·品藻》

《大學》第九章說,人們對自己所愛的人往往過分偏愛,對自己所輕賤厭惡的人往往過分輕賤厭惡,對自己敬畏的人往往過分敬畏,對自己同情的人往往過分同情,對自己鄙視怠慢的人往往過分鄙視怠慢,「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大家對自己喜歡的人總覺得無一不好,對自己討厭的人總感到無處不糟,喜歡他卻知道他的缺點,討厭他而能看出他的優點,這樣的人在世上並不多見。

並不多見並不等於完全絕跡。

卞望之對郗鑒的品評,堪稱「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的典範。

卞望之名壼,出身於官宦世家,祖父卞統曾做琅邪內史,父親卞粹兄弟六人「並登宰府」,人稱「卞氏六龍」。他本人為東晉重臣和書法家,曾兩次出任尚書令,蘇峻之亂中他和兩個兒子戰死。卞壼立朝剛正不阿,以匡風正俗為己任,在朝廷上嚴肅批評丞相王導「虧法從私,無大臣之節」,彈奏御史中丞鍾雅「不遵王典」。《世說新語·賞譽》篇載:「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岩岩,卞望之之峰距。』」王導認為東晉名臣中,刁玄亮明察,戴若思嚴峻,卞望之剛烈。「峰距」形容山嶽竦峙高峻的樣子。連高僧對他也敬畏三分,「高坐道人於丞相坐,恆偃卧其側。見卞令,肅然改容云:『彼是禮法人』」。高坐道人在丞相王導身邊也常仰面而卧,但一見到卞壼就一臉嚴肅正襟危坐。

被卞壼品藻的「郗公」即郗鑒,東晉名將、名臣和名書法家,歷任中書侍郎、安西將軍、車騎將軍、司空等職,明帝逝世時他與王導、卞壼等人一同受遺詔輔佐晉成帝,他是同代人眼中的「一代名器」。

卞壼與郗鑒同為名臣,同為名書法家,他們既屬同僚更兼有同好。這種關係要麼結為死黨,因而相互吹捧;要麼成為死敵,於是相互拆台。可卞壼與郗鑒既非死黨亦非死敵,他們之間是相互欣賞也相互批評的諍友。卞壼對郗鑒知之甚深,對他的評價也客觀理性——

卞壼說郗鑒身上存在著「三反」的現象,也就是有三種矛盾對立的品性:一方面對上侍奉君主方正原則,另一方面對下卻喜歡聽他們阿諛奉承,一反;一方面修身廉潔正派,另一方面又大肆計較利害得失,二反;一方面自己愛好讀書學習,另一方面卻忌恨別人有學問,三反。

郗鑒身上存在著的這「三反」,倒不是說他為人虛偽卑劣,也許他還沒有意識到身上的「三反」,這說明人性本身就非常糾結矛盾。以「一反」為例吧,「方於事上」反映他為人剛正,不喜歡對上司吹牛拍馬,卻「好下佞己」,喜歡聽下級對自己吹牛拍馬。這是什麼原因呢?人們可能要說郗鑒「方於事上」是「裝」,按理說自己既然不喜歡奉承別人的人,自然也應不喜歡別人奉承自己。其實,郗鑒身上的這種矛盾很容易理解,但凡有一點骨氣的人誰願意去奉承別人?可一個正常人誰不喜歡聽別人的表揚恭維?想想看,誰樂意在別人面前低三下四?誰不樂意別人在自己面前讚美謳歌?《大學》要求「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可有幾個能夠做到這樣呢?「好下佞己」不過是人性的軟弱。第「二反」是理性與感性的衝突,從個人修養上他要求自己廉潔正派,但個人情感上又擺不脫利害得失,道德上厭惡的東西,情感上又很喜歡,這大概也屬於「人之常情」。第「三反」則屬於個人興趣和個人胸襟的矛盾,自己的興趣喜歡讀書,但郗公胸襟有點狹窄,所以他害怕別人讀書,心胸狹隘者能包容比自己差的人,但不能接納比自己強的人。

能看出「郗公體中有三反」,卞壼印證了老子所謂「知人者智」;敢說出郗公體中「三反」,則表現了卞壼自身的正直與勇氣。對自己身邊親朋的優缺點,我們往往不是看不出來,就是不敢將它們說出來。不能看出來是不智,不敢說出來是不剛。

有個老兄曾慨嘆說,要能交到卞壼這樣的朋友,那真是人生的福氣。可要真遇上卞壼這樣的朋友,說不定你覺得特別晦氣——誰敢擔保你體中沒有「三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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