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信 2、「咄咄怪事」

殷中軍被廢,在信安,終日恆書空作字。揚州吏民尋義逐之,竊視,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世說新語·黜免》

永和三年(347),桓溫滅掉西蜀成漢政權後名聲大振,加之他當時正鎮守荊州,扼住了東晉的咽喉,因而這位梟雄讓朝廷如芒在背。另一位正在丹陽祖先墓所隱居的殷浩,那時的聲譽同樣如日中天。《世說新語·賞譽》載,「殷淵源在墓所幾十年,於時朝野以擬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興亡」。朝野都把他比為管仲和諸葛亮,以他的出處來「卜江左興亡」。於是,他便被正在輔政的會稽王司馬昱當作抗衡桓溫的棋子,數次懇請殷浩出來主持朝政。永和五年(349),後趙皇帝石虎一死,北方便開始大亂,桓溫立即上書請求北伐。朝廷怕桓溫因此進一步坐大,對他的請求久久置之不理。次年以殷浩為中軍將軍、都督五州軍事,永和七年殷浩受命率軍攻打洛陽、許昌,永和九年殷浩兵敗許昌。桓溫見北伐連年吃敗仗,趁機上表彈劾殷浩。朝廷不得已將他廢為庶人,併流放東陽郡信安縣安置。

幾年之間,殷浩從王朝「救星」變成了朝廷「廢人」,從人生的頂峰跌入人生的谷底。於是,就有了這則小品描述的故事——

話說中軍將軍殷浩被廢為庶民後,被朝廷流放到東陽郡信安,他在這裡整天都對空寫字。當年做揚州刺史時他有不少崇拜者,這些仰慕他的官吏和平民追隨他來到信安。見他天天對空寫字,他們好奇地偷偷觀察,發現原來殷浩只寫「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殷浩流放地東陽郡信安,治所在今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區。《晉書》本傳稱他「識度清遠」,弱冠之年便名滿天下,尚未出仕就已經眾望所歸。由於多年來一直是眾星捧月,他自己當然更覺得「我輩豈是蓬蒿人」。哪曾想出師北伐屢戰屢敗,幾年之間他從人生「無限風光」的頂峰,墜入暗無天日的深谷!命運的轉折實在太急、太陡、太大,在如此沉重的打擊面前,很多人都會精神崩潰,我們能想像殷浩承受著多大的心靈煎熬:朝野都指望他來扭轉危局,他同樣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結果在戰場上卻是百無一能,在仕途上更是一蹶不振。作為當事人,殷浩無疑會百思不得其解,把悲劇歸結為命運的捉弄,所以只是困惑驚詫地感嘆:「咄咄怪事!」「咄咄」是表示詫異驚嘆的感嘆詞。「咄咄怪事」現在成了常用成語,表達對不合常理或不可理解怪事的詫異之情。

當年諸葛亮六出祁山連連失敗,他不是同樣哀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嗎?諸葛亮出師無功而返,回朝後仍是受人尊敬的丞相,殷浩敗後則從宰輔廢為庶人,所以他只能痛苦地書空「咄咄怪事」。在那種環境和心境中,他怎麼能冷靜反思悲劇產生的深層原因呢?

他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自己被司馬昱賣了,自己一生成了他的工具和玩偶,一旦玩膩了就被給他甩了。《世說新語·黜免》篇載:「殷中軍廢后,恨簡文曰:『上人著百尺樓上,儋梯將去。』」他廢黜後怨恨簡文帝司馬昱說:「把我送到百尺高樓上面之後,立馬又把梯子給撤走。」文中的「儋」字通「擔」字。司馬昱即後來的簡文帝,當時輔佐年幼的穆帝司馬聃,事實上是他在獨攬朝政。他開始時要利用殷浩制衡桓溫,把殷浩推上了權力的頂峰,當殷浩北伐失利後被桓溫彈劾時,他又不願意站出來為殷浩承擔責任。殷浩要是勝了他佔頭功,殷浩敗了他毫髮無損。

劉孝標註引《續晉陽秋》說:「浩雖廢黜,夷神委命,雅詠不輟,雖家人不見其有流放之戚。外生韓伯始隨至徙所,周年還都。浩素愛之,送至水側,乃詠曹顏遠詩曰:『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因泣下。」史書記載「其悲見於外者,唯此一事而已」。「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他被廢為庶人後體認到了世態的炎涼,在自己喜愛的外甥面前泣下沾襟。但他平時能鎮定自持,仍然「夷神委命」,照樣「雅詠不輟」,即使家人也聽不到他唉聲嘆氣,所以孝標懷疑「咄咄怪事」云云的真實性,「書空、去梯之言,未必皆實也」。

從人生的大喜墮入人生的大悲,對空書「咄咄怪事」即便不是歷史的真實,也符合殷浩性格及境遇的真實。這裡我們倒想追問一下:殷浩兵敗許昌算不算「咄咄怪事」?

誰都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他麾下的部隊又是臨時糾合,謝尚部下的叛將又臨陣倒戈,在這種情況下誰都可能一敗塗地,何況殷浩此前只在紙上談兵。「人各有所長」的另一面,就是「人各有所短」。《晉書》本傳說他「夷曠有餘,經綸不足。舍長任短,功虧名辱」,史家對他優缺點的評價冷靜客觀。殷浩誤以為在清談席上善於唇槍舌劍,在戰場上必定也勇於衝鋒陷陣。《三國志》稱諸葛亮「應變將略,非其所長」,這句話移來評殷浩更為貼切。要麼殷浩不清楚自己的所長與所短,要麼殷浩不懂得如何揚長避短,他領兵北伐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大敗而逃實屬正常,凱旋就有點反常——殷浩同意這個說法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