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貴 6、華王優劣

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有一人慾依附,歆輒難之。朗曰:「幸尚寬,何為不可?」後賊追至,王欲舍所攜人。歆曰:「本所以疑,正為此耳。既已納其自托,寧可以急相棄邪?」遂攜拯如初。世以此定華、王之優劣。

——《世說新語·德行》

魏晉之際人物月旦之風特甚,其時的士人往往飾容止而盛言談,通過小廉曲謹以邀時譽。華歆和王朗都是漢末魏初的名士,二人在改朝換代時都是「識時務」的「俊傑」,在疾風驟雨中都是隨風轉舵的高手,都從漢朝的「忠臣」搖身一變就成了魏國的「元老」,華歆入魏官至太尉,王朗仕魏官至司徒。他們無恥地賣身投靠並無二樣,但在矯情偽飾方面華歆比王朗技高一籌。《世說新語·德行》篇載,「華歆遇子弟甚整,雖閑室之內,嚴若朝典」,對待自己的子侄晚輩也十分嚴謹端莊,即使在自己家裡也像上朝一樣嚴肅。華歆這些「行為藝術」不僅贏得了社會的掌聲,連王朗也對他有樣學樣:「王朗每以識度推華歆。歆蠟日嘗集子侄燕飲,王亦學之。有人向張華說此事,張曰:『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倒是阮籍眼光敏銳,看不慣華歆之流矯揉造作的醜態,他在《詠懷》之六十七首中揭露他們的偽善面目:「洪生資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設次序,事物齊紀綱。容飾整顏色,磬折執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放口從衷出,復說道義方。委曲周旋儀,姿態愁我腸。」華歆和王朗都以彬彬有禮的外表掩飾著骯髒的靈魂,他們每個人的為官之道各有不同,但本質上沒有什麼兩樣,都是見「高名」就爭,見「重利」就搶,至親好友也各懷鬼胎,親人骨肉也彼此反目,「委曲周旋儀,姿態愁我腸」,誰見了他們這幅虛偽的醜態能不噁心?

本文記述華、王乘船避難途中,有一人請求他們搭救,幾次要求都被華歆拒絕,王朗則一開始就同意他上船一塊逃走:「正好船艙中還有空位置,叫他上船有什麼不行呢?」華歆在他人有難時不肯援手相救,落難人幾次懇求都被他擋回,看起來王朗比他似乎要寬厚仗義得多。「歆輒難之」四字給人的印象簡直糟透了。

遇難者上船不久,後面賊兵很快就追了上來,見此情景,王朗想儘快甩掉自己剛才同意上船的搭乘者,此時華歆卻不同意甩他:「起先我不同意他搭乘,正是考慮到後面可能有追兵,現在既已讓他上了船,我們就不能急而相棄。」於是,還像開始一樣攜帶他,搭救他,做好事算是做到了頭。社會以此判定了華、王的優劣。

為什麼僅憑這件小事就能定二人優劣呢?

當不需要自己付出代價時,一般人都會顯得慷慨仁慈,但一旦有損自己的利益時,許多人就可能表現得冷漠甚至冷酷。把自己餐後的殘茶剩飯施捨給乞丐,算不上什麼仁愛之舉,將自己僅有的麵包讓給飢腸轆轆的孤寡殘疾,那才算是真正富有同情心。至此,人們又推翻了早先形成的印象:其實華歆比王朗不僅更有先見之明,也更為無私仗義。

通過一件小事來定人品的優劣,使人想起「見微知著」那句名言,故事很富於戲劇性,行文更是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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