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貴 2、客主不交一言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世說新語·任誕》

這篇小品中的兩位主人翁,既是雅士,也是奇士。

先說他們「雅」在何方。王子猷(徽之)是王羲之公子,他本人也是著名書法家、鑒賞家、清談家和大名士。他自幼跟隨父親學書有成,黃伯思在《東觀餘論》中說:「王氏凝、操、徽、渙之四子書,與子敬書俱傳,皆得家范,而體各不同。凝之得其韻,操之得其體,徽之得其勢,煥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可見,他的書法成就後世早有定評。他對人物、山水和植物都有妙賞,隨意評點無不咳唾成珠,雖無成篇評論文章傳世,但《世說新語》為我們留下了許多屑玉碎金。他和那個時代大多數貴遊子弟一樣談鋒很健,出語機智而又尖刻。至於「名士」之目,他那種家世,他那份才氣,不想做大名士都很困難。文中那位吹笛者桓子野(桓伊小字子野),是東晉著名軍事家、音樂家和大名士。據說,他有一支蔡邕傳下來的柯亭笛,常常一個人獨自吹奏,是我國音樂史上的「笛聖」。

再說他們「奇」在何處。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一肚皮溫柔心腸,滿腦子感傷情調,然而卻是一位軍事天才,在「淝水之戰」等歷次大戰中,以輝煌的戰績拜將封侯。王子猷則是才氣、傲氣、豪氣、雅氣、痞氣兼而有之,他的行藏出處和接人待物都異於常人,如做桓沖的騎兵參軍,竟然不知自己任職「何署」;如吊胞弟子敬之喪,琴不成調而喊「人琴俱亡」;如雪夜訪戴,「造門不前而返」;又如本文中他請桓子野為自己演奏完畢,最後「客主不交一言」——

王子猷奉命赴京都,泊舟於建康東南的青溪渚碼頭。他先前就聽說桓子野吹笛妙絕一世,可惜他們兩人從未相識,自然無緣品味子野美妙的笛聲。這天碰巧桓子野駕車從江岸邊經過,客人中又剛好有認識子野的人,對子猷說此人就是子野。子猷馬上派人到岸上向子野傳話:「久聞您善於吹奏笛子,可否為我吹奏一曲?」桓子野此時已經身居要津地位顯貴,他同樣也久聞王子猷的大名,聽說是王子猷邀請,隨即轉身下車,坐在江邊的交椅上,為子猷一連吹奏了三支曲子。一演奏完畢便上車離去。自始至終,他們二人不曾說一句話。

這是一篇古今描寫音樂演奏的奇文,看起來似乎是寫音樂演奏,但只交代邀者與奏者,沒有半句寫演奏效果,也沒有一字談聽者感受,因而讀來沒有「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美感,沒有「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的想像,也沒有「曲終人不見, 江上數峰青」的回味。更奇的還在於此文未入該書《巧藝》篇,編者卻將它放在書中《任誕》篇。吹笛子算什麼「任誕」呢?原來作者並不關注吹奏技巧和水平,而聚焦於邀者和奏者的態度,文章以「客主不交一言」點題,更以「客主不交一言」出彩。

王子猷和桓子野都為一時顯貴,也都為一時名士。子猷既「舊聞子野」,子野也「素聞王名」,可在桓應邀為王吹完笛子之後,王沒有一言感謝客套,桓沒有一言敷衍寒暄。奏者完事後立馬走人,邀者聽完後也毫無留意。從世俗禮節上看,因他們二人都有點任性不羈,以致吹笛這種雅事也變得「荒誕不經」。

王子猷「舊聞桓子野善吹笛」,偶遇桓子野很想聽他吹奏,王自己又不願親自出面,而只是「令人與相聞」,這一做法的潛台詞是:只在乎子野吹出的笛聲,但不在意子野這個吹笛人。邀請別人還要講貴公子的派頭,對於另一個同樣已致身通顯的要人來說,的確顯得十分簡傲和輕慢。想聽「笛聖」吹笛是人之常情,如此傲慢的邀請則屬「不情之請」。桓子野「素聞王名」,王子猷託人邀請吹笛,一個喜歡吹笛,一個願意聽笛,所以子野當即為他吹奏三支曲子。天才如子野當然十分識趣,人家只想聽笛就只是吹笛,人家不想結交我便走人。我們有幸見識了這兩個東晉顯貴,一個如何擺架子,一個如何講身份。

不過,從世俗的人情禮節上講,他們似乎都有點無禮和寡情,但從更高的精神層面來看,他們未嘗不是真正的知音。前人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子猷妙在賞音,子野長於吹笛,所以當子猷邀其吹奏,子野便為他連吹三曲。這樣,子野可謂盡心,子猷肯定盡興,他們相互的默契和欣賞全在悠揚的笛聲中。當子野三曲「弄畢」之際,子猷還陶醉在婉轉的笛聲之中,他不及一言而子野已經遠去,待子猷回過神來的時候,唯有笛聲還在耳邊迴響,還在江面回蕩……此時此刻,子猷來不及說聲讚美,子野也用不著聽到讚美。對於像他們這樣感情豐富且感受細膩的名士來說,語言純屬多餘,而且「一說便俗」。

為了進行比較,我們不妨再來看看子猷另一次賞竹的遭遇——

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洒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世說新語·簡傲》)

大家知道子猷向有竹癖,自稱生活中「不可一日無此君」,經行吳中見士大夫園子里竹子極好,子猷豈能不一睹為快?主人也料其必定「當往」,所以特地洒掃庭除置備酒宴,在大廳中恭候貴客的光臨。可子猷並不先上門拜望主人,而是乘轎子徑直來到竹林下「諷嘯良久」,主人對此已經有點失望,但仍希望他稍後會來通問,哪知他賞竹後又徑直出門,這時主人覺得大為不堪,覺得自尊心受到了羞辱,於是讓手下緊閉大門不讓子猷出去。吳中這位士大夫的門第和境界,與子猷都不在同一層面,子猷到家賞竹讓他臉上有光,到家賞竹卻不通問主人又讓他顏面盡失,所以最後才會憤而擋駕。子猷意在竹下諷詠,主人則只在意臉面,前者極富高情雅韻,後者則有點附庸風雅,他們即使把臂言歡也難心心相印。

再看看子猷與子野,子猷希望賞音而子野傾情吹笛;子猷無須一言而子野不以為侮,他們在理智和精神的層面上算是棋逢對手,對他們而言真可謂「禮豈為我輩設哉也」?難怪他們的關係不著痕迹,難怪他們的交往不沾不滯,難怪千百年後杜牧還在念叨「月明更想桓伊在」,蘇軾還在尋問「誰作桓伊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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