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二、魏晉風流與士人群像

《世說新語》主要記述東漢後期至東晉末年士人的言行逸聞,魏晉名士清談的議題、清談的形式、清談的風習佔了大量篇幅,以致陳寅恪先生稱它為「一部清談之全集」。當然這種說法未免誇張,名士清談多見於《世說新語》,但《世說新語》並非全是名士清談,它同時還刻畫了魏晉士人俊美的容貌、優雅的舉止、超曠的情懷、敏捷的才思,以及他們荒誕的行為、吝嗇的個性、放縱的生活……真要感謝該書的編者劉義慶,要不是他招聚文士輔助搜集、整理、加工、潤色這些片玉碎金零縑寸楮,我們今天就無緣一睹魏晉名士迷人的風采。他生活的那個年代,魏晉上流社會的精神生活不僅寫在書中紙上,也流傳於人們的口頭,當時還健在的遺老宿臣或許還曾躬與其事,所以他搜集加工起來,既方便又可信。

魏晉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為什麼會湧現出那麼多特立獨行的名士?

東漢末年,統治者以自己種種殘忍卑劣的行徑,踐踏了他們自己所宣揚的那些悅耳動聽的名教。因而,隨著東漢帝國大廈的瓦解,對儒學的信仰也逐漸動搖,儒學教條的名教日益暴露出虛偽蒼白的面目,不佞之徒借仁義以行不義,竊國大盜借君臣之節以逞不臣之奸。人們突然發現,除了人自身的生生死死以外,過去一直恪守的儒家道德、操守、氣節通通都是騙人的把戲。這樣,很多人不再膜拜外在於人的氣節、忠義、道德,只有內在於人的氣質、才情、個性、風度才為大家所仰慕。於是,魏晉士人開始追尋一種新的理想人格——由從前主要是倫理的存在變為精神的個體,由尋求群體的認同變為追求個性的卓異,由希望成為群體的現世楷模變為渴望個體的精神超越。這種理想人格即人們所說的「魏晉風流」,它具體展現為玄心、洞見、妙賞、深情(馮友蘭《論風流》),《世說新語》正是「魏晉風流」最形象逼真的剪影。

書中的魏晉士人個個自我感覺良好,他們毫不掩飾地炫耀才華,愛才甚至遠勝於敬德。曹操欣然領受「亂世英雄」之稱,全不計較「治世奸賊」之誚。桓溫與殷浩青年時齊名,二人彼此又互不買賬,有一次桓問殷說:「卿何如我?」殷斷然答道:「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每人在才名上當仁不讓,為了決出才氣的高低優劣,他們經常通過論辯來進行「智力比賽」:

許掾年少時,人以比王苟子,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於法師並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許復執王理,王執許理,更相覆疏,王復屈……(《世說新語·文學》)

這一代人富於智也深於情。「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世說新語·簡傲》),真是「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連一代梟雄桓溫也生就一副溫柔心腸。「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世說新語·黜免》)任性不羈的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世說新語·任誕》)。人們擺脫了禮法的束縛和矯飾,自然便坦露出人性中純真深摯的情懷。王伯輿登上江蘇茅山,悲痛欲絕地哭喊「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世說新語·任誕》)。魏晉名士們喜便開心地大笑,悲則痛苦地大哭。大家知道,情與智通常是水火不容——情濃則智弱,多智便寡情,可在魏晉名士的精神結構中,情與智達到了絕妙的平衡,他們可謂情智兼勝的人格標本。

名士們把僵硬古板的名教扔在腦後,追求人格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追求一種任性稱情的生活。「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世說新語·任誕》)決不為名利而扭曲自我,稱心而言,循性而動,是他們所嚮往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們企慕的人生境界。「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世說新語·任誕》)因為有這種淡於名利的生活態度,他們才能活得那樣洒脫,那樣輕鬆。

在愛智、重才、深情之外,士人們同樣也非常愛美。荀粲就公開聲稱:「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世說新語·惑溺》)《世說新語》隨處都可見到對飄逸風度的欣賞,對漂亮外表的讚歎: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容止》)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世說新語·容止》)

士人們向內發現了自我,必然導致他們向外發現自然。品藻人物與留連山水相輔相成,有時二者直接融為一體,仙境似的山水與神仙般的人物相映生輝,在這之前,幾乎沒有人對自然美有如此細膩深刻的體驗: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世說新語·言語》)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世說新語·言語》)

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嘆曰:「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世說新語·言語》)

只有優美高潔的心靈才可應接明麗澄凈的山水,對自然的寫實表現為對精神的寫意,大自然中的林泉高致直接展現為名士們的瀟洒出塵。

「魏晉風流」要經由魏晉士人來體現,因此,假如說《世說新語》是「魏晉風流」的剪影,那麼該書自然便是魏晉士人的群雕。《世說新語》及劉孝標記載的人物多達一千五百多個,魏晉豪門世家幾乎無一遺漏,如以王導為代表的琅邪王氏——王衍、王敦、王羲之、王徽之、王獻之等;以謝安為代表的陳郡謝氏——謝鯤、謝尚、謝玄、謝道韞等;還有太原王氏王湛、王述、王坦之等,龍亢桓氏桓溫、桓玄;陳留阮氏阮籍、阮咸;高平郗氏郗鑒、郗愔、郗超,新野庾氏庾亮、庾冰、庾翼等等。另外,書中還有早慧的天才少年,有雄強剛烈的將軍,有風姿綽約的名媛。明末作家王思任在《世說新語序》中說:「今古風流,惟有晉代。至讀其正史,板質冗木,如工作瀛洲學士圖,面面肥皙,雖略具老少,而神情意態,十八人不甚分別。前宋劉義慶撰《世說新語》,專羅晉事,而映帶漢、魏間十數人,門戶自開,科條另定……小摘短拈,冷提忙點,每奏一語,幾欲起王、謝、桓、劉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無追憾者。」正是由於《世說新語》的形象描繪,許多魏晉人物至今還是人們的精神偶像,甚至還讓日本文化精英為之神魂顛倒,近代日本作家大沼枕山曾說:「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詩中的「六朝人物」主要指魏晉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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