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回到經典

記得在曹慕樊師門下讀研究生時,曹老師給我和劉明華兄講唐詩和文獻學,都不是像現在這樣講「高屋建瓴」的概論,而是一首首地講李白、杜甫和韓愈的詩,文獻學講向歆父子、漢志、隋志。他反覆強調要熟讀本專業的經典,用他形象的說法就是「屁股下要坐幾本書」。他告誡我們說,學唐宋詩就要誦讀李、杜、蘇、黃,學唐宋文則要誦讀韓、柳、歐陽、蘇。他沒有給我們上西方文論課,有一次閑談時他對我說,只讀教材恐怕不行,學西方理論先要熟讀一家一派,進入這一家一派的理論框架才有所獲——不管是詩歌、古文,還是文獻學和理論,他老人家都強調我們必須面向原典,對幾經轉手的概論不太信任。

讀研究生之前我雖酷愛讀書,但大多是「隨便翻翻」式的獵奇,讀研究生後才從曹老師那兒學會了「開捲動筆」。曹老師曾多次對我們說,讀文學作品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聽說曹師是在教會學校上中小學,他兩次告誡我要把閱讀時的「the first impression」記下來,這樣才能培養自己對作品的敏感。後來我才慢慢明白,讀書要「讀進去」才是好學生,教書要「講進去」才算好先生。現在不少分析文學作品的論文,不是「結構緊湊」「情景交融」「意境優美」,便是「張力」「能指」「所指」,所用的術語雖有新舊之別,浮在作品的表面並無不同。

時下不少文學博士生,泛泛而談時都天花亂墜,一面對作品便兩眼茫然。幾年前,一名牌大學博士來我們文學院求職,我和教研室同仁都對他印象很好,他的博士論文寫的是明清杜甫接受史。面試時我隨便問他主要讀哪家的杜甫注本,開始他還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幾經老師們的追問,他只好誠實地對我們說:「任何一家杜詩注都沒有通讀過。」自己沒有通讀過杜甫詩歌,卻寫出了古人杜甫詩歌接受史!這種學術膽量固然叫人欽佩,但這種研究方法卻不敢恭維。十九世紀新康德主義者曾呼籲「回到康德去」,今天我們更有必要「回到經典去」。假如甩開了經典或只浮於經典表面,我們闡釋經典就是撏扯經典,不是用花哨的新詞裝點門面,就是輾轉稗販前人的陳言,對經典言說得越多,離經典就可能越遠。

當年要是像現在研究生這樣寫論文,曹老師肯定不會讓我們得學位。當然,過去是否「讀進去」了,現在是否「講進去」了,我自己並沒有半點自信,但我和明華兄大體都算是聽話的學生。明華兄後來在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杜詩修辭藝術》,就是他當年的碩士論文,是他熟讀杜詩的結晶,這本薄冊子至今還是杜詩語言研究方面極有分量的專著。反覆細讀經典已經成了我的讀書習慣,眼前這本拙著就是我細讀《世說新語》的產物。這本名著我讀了二三十年,大概至少讀了上十遍,余嘉錫先生《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現在好幾處已經開始脫線了。過去我買到了心儀的好書都要包上封面,捨不得在書上寫字畫線,每有偶觸之思便記在本子上。十幾年前長江文藝出版社邀我編一本《世說新語選注》,由於規定交稿的時間太急,我又請湯江浩教授合注。這本選注分析的部分很多就是我平時讀該書的筆記。

傳統詩文評點,敏銳精當是其所長,凌亂瑣碎則為其所短;西方現代新批評派倒是系統深入,但完全撇開作者和時代又失之偏頗。拙著試圖兼采二者的某些優點,所用的方法是文本細讀,所用的體裁是隨筆小品。共選一百二十多篇名文,約佔原著的十分之一,儘可能以優美機智的語言,來細品原文的微言妙趣。隨筆小品要有識有趣,有識而無趣便失之沉悶,有趣而無識則流於浮泛。有所求不一定有所得,拙著也可能既無識又無趣,像一鍋又焦煳又生硬的夾生飯。

拙著2016年元月初版,在兩年多的時間裡連續重印了三次,出版不久《文藝評論》就發表了一萬多字的長篇評論,而且還進入噹噹網暢銷書榜。新版付梓之前我對全書又審讀一遍,對初版文字做了訂正和潤色。

戴建業

2018年12月 定稿

劍橋銘邸楓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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