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料到」與「未曾做到」

——寫在九卷本「戴建業作品集」出版之前

三年前,我出過一套五卷本的作品系列,書肆上對這套書反響熱烈,其中有些書很快便一印再印,連《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這種學術專著也居於圖書暢銷榜前列。今年果麥文化聯合上海文藝出版社,慨然為我推出九卷本的「戴建業作品集」,它比我所有已出的著作,選文更嚴,校對更精,裝幀更美。

時下人們常常嘲笑說,教授們的專著只有兩個讀者——責編和作者。我的學術著作竟然能成為暢銷書,已讓我大感意外;即將出版的這套「戴建業作品集」,多家文化出版機構競相爭取版權,更讓我喜出望外。

我的一生有點像坐過山車。

中學時期我最喜歡的是數學,在1973年那個特殊歲月,我高中母校夫子河中學竟然舉辦了一次數學競賽,我在這場兩千多名高中同學參與的競賽中進入了前三名。一個荒唐機緣讓我嘗到了「當詩人」的「甜頭」,於是立下宏志要當一名詩人。1977年考上大學並如願讀中文系後,我才發現「當詩人」的念頭純屬頭腦發昏,自己的志趣既不在當詩人,自己的才能也當不了詩人。轉到數學系的希望落空後,只好硬著頭皮讀完了中文系,畢業前又因一時心血來潮,誤打誤撞考上了唐宋文學方向的研究生。何曾料到,一個中學時代的「理科男」,如今卻成了教古代文學的老先生,一輩子與古代詩歌有割不斷的緣分。

從小我就調皮頑劣,說話總是口無遮攔,因「說話沒個正經」,沒少挨父母打罵。先父尤其覺得男孩應當沉穩莊重,「正言厲色」是他長期給我和弟弟做的「示範」表情,一見我嘻嘻哈哈地開玩笑就罵我「輕佻」。何曾料到這種說話方式,後來被我的學生和網友熱捧為「幽默機智」。

我長期為不會講普通話而苦惱,讀大學和研究生時,我的方音一直是室友們的笑料,走上大學講壇後因不會講普通話,差點被校方轉崗去「搞行政」。何曾料到,如今「戴建業口音」上了熱搜榜,網上還不斷出現「戴建業口音」模仿秀。

1985年元月,研究生畢業回到母校華中師範大學後,為了弄懂羅素的數理邏輯,我還去自學高等數學《集合論》。這本書讓我徹底清醒,不是所有專業都能「從頭再來」,三十而後再去讀數學已無可能。年齡越大就越是明白自己的本分,從此便不再想入非非,又重新回到讀研究生時的那種生活狀態:每天早晨不是背古詩文便是背英文,早餐後不是上課就是讀書作文,有時也翻譯一點英文小品,這二十多年時光我過得充實而又平靜。近十幾年來外面的風聲雨聲使我常懷憤憤,從2011年至2013年底,在三年時間裡我寫了四百多篇文化隨筆和社會評論,因此獲得網易「2012年度十大博客(文化歷史類)」稱號。澳門大學教授施議對先生、《文藝研究》總編方寧先生,先後熱心為我聯繫境外和境內出版社。當年寫這些雜文隨筆,只想發一點牢騷,說幾句真話,何曾料到,這些文章在海內外產生了相當廣泛的影響,博得「十大博客」的美名,並在學術論文論著之外,出版了系列雜文隨筆集。

或許是命運的善意捉弄,或許是命運對我一向偏心,我的短處常常能「轉劣為優」,興之所至又往往能「歪打正著」,陷入困境更屢屢能「遇難成祥」。大學畢業三十周年時,我沒日沒夜地寫下兩萬多字的長篇紀念文章,標題就叫《碰巧——大學畢業三十周年隨感》。的確,我的一生處處都像在「碰巧」。也許是由於缺少人生的定力,我一生都在命運之舟上沉浮,從來都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因而從不去做什麼人生規劃,覺得「人生規劃」就是「人生鬼話」。

說完了我這個人,再來說說我這套作品。

這套「戴建業作品集」由三部分組成:六本學術專著和論文集,兩本文學史論,一本文化社會隨筆。除海外出版的隨筆集未能收錄,有些隨筆雜文暫不便選錄,已出版的少數隨筆集版權尚未到期,另有一本隨筆集剛簽給了他家出版社,部分文獻學筆記和半成品來不及整理,有些論文和隨筆不太滿意,有些學術論文尚未發表,業已發表的文章和出版的專著,只要不涉及版權糾紛,自己又不覺得過於丟臉,大都收進了這套作品集中。

每本書的緣起、特點與缺憾,在各書前的自序或書後的後記都有所交代,這裡只談談自己對學術著述與隨筆寫作的期許。

就興趣而言,我最喜歡六朝文學和唐宋詩詞,教學上主要講六朝文學與唐代文學,學術上用力最多的是六朝文學,至於老子的專著與莊子的論文,都是當年為了弄懂魏晉玄學的副產品,寫文獻學論文則是我帶博士生以後的事情。文學研究不僅應面對作品,最後還應該落實到作品,離開了作品便「口說無憑」,哪怕說得再天花亂墜,也只是瞎說一氣或言不及義。我在《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初版後記中說過:「古代文學研究的真正突破應當表現為:對偉大的作家、偉大的作品、重要的文學現象、著名的文學流派和社團,提供了比過去更全面的認識、更深刻的理解,並做出更周詳的闡釋、更縝密的論述。從偉大的作家身上不僅能見出我們民族文學藝術的承傳,而且還可看到我們民族審美趣味的新變;他們不僅創造了永恆的藝術典範,而且表現了某一歷史時期精神生活的主流,更體現了我們民族在那一歷史時期對生命體驗的深度。」雖心有所向,但力有未逮,研究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既需要相應的才氣,也需要相應的功力,可惜這兩樣我都不具備。

差可自慰的是,我能力不強但態度好,不管是一本論著還是一篇論文,我都希望能寫出點新意,並儘力使新意言之成理,即使行文也切記柳子厚的告誡,決不出之以「怠心」和「昏氣」,力求述學語言準確而又優美。

對於文化隨筆和社會評論,我沒有許多專家教授的那種「傲慢與偏見」。論文論著必須「一本正經」,而隨筆雜文可以「不衫不履」;論文論著可以在官方那裡「領到工分」,而隨筆雜文卻不算「科研成果」。因此,許多人從隨筆雜文的「無用」,推斷出隨筆雜文「好寫」。殊不知,寫學術論文固然少不得才學識,寫雜文隨筆則除了才學識之外,「還」得有或「更」得有情與趣。僅僅從文章技巧來看,學術論文的章法幾乎是「千篇一律」,隨筆雜文的章法則要求篇篇出奇,只要有幾篇章法上連續重複,讀者馬上就會掉頭而去。

我試圖把社會事件和文化事件視為一個文本,並從一個獨特的文化視角進行審視,儘可能見人之所不曾見,言人之所未嘗言。如幾個月前北京大學校長林建華念錯字引起網路風波,我連夜寫下一萬兩千多字的長文《「鴻鵠之志」與網路狂歡——一個審視社會心理的窗口》,在見識的深度之外,還想追求點筆墨趣味。近幾年我從沒有中斷過隨筆雜文的寫作,只是藏在抽屜里自娛自樂,倒不是因為胡說八道而害怕見人,恰是因文章水平偏低而羞於露臉,像上面這篇雜文僅給個別好友看過,沒有收進任何一本隨筆集里。

我一生都對自己的期望值不高,「何曾料到」最後結局是如此之好,而我對自己的文章倒是懸的較高,可我的水平又往往「未曾做到」。因此,我的人生使我驚喜連連,而我的文章卻留下無窮遺憾。

自從我講課的視頻在網上廣為流傳以來,無論在路上還是在車上,無論是在武漢還是在外地,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總有粉絲要求與我合影留念。過去許多讀者喜歡看我的文章,現在是許多粉絲喜歡聽我講課。其實,相比於在課堂上授課,我更喜歡在書齋中寫作,我寫的也許比我講的更為有趣。

我趕上了互聯網的好時代,讓我的文章和聲音傳遍了大江南北;我遇上了許多好師友好同事,遇上了許多好同學好學生,遇上了許多好粉絲好網友,還遇上了許多文化出版界的好朋友,讓我有良好的成長、學習和工作環境。我報答他們唯一的辦法,是加倍地努力,加倍地認真,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錄下更多更好的課程,以不負師友,不負此生!

戴建業

2019年4月15日

劍橋銘邸楓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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