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叔惠見他好像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就岔開來說別的。叔惠從書房裡帶了一本工程學雜誌到樓上來,便把那本書一揚,笑道:「我看見你這本雜誌,倒很有興趣。」世鈞笑道:哦,你要看這個,我還有好些呢,它們給收到亭子間里去了。為工程學是日新月異無時不在進步中的,一個學工程的人要不是隨時地繼續研究著,就要落後了,尤其是他,因為從前正在實習期間就半途而廢,自己一直在那兒懊悔著。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還這樣用功。

現在中國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真是應當振作起來好好地做點事情!」世鈞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我這樣在洋行里做事真太沒有出息了!而且也實在沒有前途,我正在這兒著急呢。你不說,我也想請你留心給我找個事。」叔惠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多得很,不過你離開上海沒有問題吧?」世鈞卻顯得很躊躇,道:「就是這樣一點也很困難。而且你想,我那時候連實習工作都沒有做完,待遇方面當然不能計較,而我的家累又這樣重——」叔惠笑道:你這話我可不同意,你家裡一共才幾個人?也很慚愧,我們那兩個少爺小姐,實在太養尊處優慣了,叫他們稍微換一個環境,簡直就不行。」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道:「就是翠芝,她從前在家裡是舒服慣了的,像我們現在過的這種生活,在她已經是很委屈了。」

當然癥結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了,便點了點頭道:你這些顧慮我也能懂得,不過——

叔惠笑道:「喏,翠芝來了!」他掉過頭來向翠芝笑道:「我在這兒跟世鈞說,他現在很前進了,你怎麼樣?你這樣要強的人,你該跟他競爭一下呀。」翠芝笑道:「跟他競爭?」叔惠笑道:「你可以加入家庭婦聯是一個。,她們那兒有許多有意義的工作可做,有機會還可以參加學習,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翠芝笑道:「叫我參加婦聯!我要是成天跑到婦聯去,家裡這些事誰管?還得用個管家婆!」她走到世鈞床前問道:「你這時候可好些了?還能出去吧?」叔惠道:「今天我們別出去了,還是在家裡休息休息吧。」世鈞搖頭道:你這些年沒到上海來,應該出去看看。我今天恐怕不行了,讓翠芝陪你一塊去吧。翠芝便很高興地向叔惠笑道:「我請你吃飯,吃了飯去看電影。」叔惠心裡想:「也好,可以跟她多談談,好好地勸勸她。」

已經快到中午了,翠芝忙著換衣裳,叔惠便下樓去了,在樓底下等著她。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髮,世鈞躺在床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髮,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里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許多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這一向她總是把頭髮光溜溜地掠到後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她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看見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閒情逸緻可以用鑒賞的眼光觀察到這一切。他心裡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她彷彿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麼約會似的。她穿著一件藏青印花綢旗袍,上面有大朵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這件衣裳幾時做的,我怎麼沒看見過?」「是新做的。」世鈞笑道:「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翠芝聽到這話似乎非常快樂。同時她心裡又有一點內疚!臨走的時候她問他:「你今天一個人在家裡不悶得慌嗎?」世鈞道:「我睡一覺也許就好了。」翠芝又道:你想吃什麼,我叫他們給你預備。

她走了。淡淡的陽光照到這零亂而又安靜的房間里,今天是星期日,小孩都在家,二貝在樓底下咿咿呀呀唱著解放歌曲。世鈞昨天一夜沒睡好,他漸漸朦朧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日色西斜了。他覺得口渴,叫李媽倒茶來。大貝聽見他醒了,便走進房來問他要錢去看電影。二貝鬧著也要去,大貝卻不肯帶她去,說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世鈞左說右說,他總算是勉強答應了。大貝今天十二歲,他平常在家裡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一個人十二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裡究竟想些什麼?」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個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彿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兩個小孩去看電影去了,家裡更加靜悄悄起來。李媽忽然報說大少奶奶來了。現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這裡,所以也搬到上海來住了。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來往。自從小健那回上這兒來被狗咬了穆尼埃(Emmanuel·Mounier,1905—1950)法國哲學家、新,大少奶奶非常生氣,後來一直好久也沒來過。

世鈞聽見說他嫂嫂來了,他本來睡了一覺之後,人已經好多了,這就坐起身來,穿好了衣服,下樓來見她。他猜想她的來意,或者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里功課一塌糊塗,成天在外頭遊盪,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於溺愛不明,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裡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來,也說不定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並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里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人家請客,是在樓上房間里,翠芝和叔惠是在樓下的火車座里,大少奶奶就是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好像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卻不認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而且大少奶奶現在完全換了一種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認識,翠芝看見她也視若無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大少奶奶當時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後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裡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當天就到世鈞這裡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係重大,不能因為翠芝是她娘家的表妹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並不是幸災樂禍。

見了世鈞,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鈞笑道:「她出去了。」

大少奶奶笑道:「怎麼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他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出去。兩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的靈魂中,它是不朽的。他是形式邏輯的奠基人,並且研究,彷彿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並不知情,他覺得他應該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麼背地裡借錢給小健,倒好像是鼓勵他揮霍。但是跟她說這個話倒很不容易措詞,一個說得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要是想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著他是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痛,她是翠芝娘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你儘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麼——」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麼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地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是呀,他剛到上海來,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因為我忽然病了,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沖著人家淌眼淚,算哪一出?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有時脾氣倔一點,可是——不會有這樣的事的!」

他說到這裡,不由得笑了起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於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情,現在倒不能告訴她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思潮,德國奧斯特瓦爾德首先提出。認為一切事物都歸結為,她聽見了豈不更是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閑談。但是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後,世鈞倒慨嘆了一番,心裡想像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是一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說起來也是很可悲的。

大貝二貝看電影回來了,就鬧著要吃晚飯。世鈞想著翠芝和叔惠也就要回來了,就說等他們回來一塊吃。等來等去,等得兩個孩子怨聲載道。世鈞叫他們先吃,自己仍舊等著,因為他覺得叔惠這次來,剛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應酬,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沒機會暢談一下。他盡在這裡等著,卻沒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經在外面吃過晚飯了。是翠芝一定要拖他去的,翠芝今天一直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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