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天涯躡蹤 不朽,是一堆頑石?

那天在悠悠的西敏古寺里,眾鬼寂寂,所有的石像什麼也沒說。遊客自紐約來,遊客自歐陸,左顧右盼,恐後爭先,一批批的遊客,也嚇得什麼都不敢妄說。岑寂中,只聽得那該死的嚮導,無禮加上無知,在空廳上指東點西,製造合法的噪音。十個嚮導,有九個進不了天國。但最後,那卑微斷續的噪音,亦如歷史上大小事件的騷響一樣,終於寂滅,在西敏古寺深沉的肅穆之中。遊客散後,他兀自坐在大理石精之間,低回久不能去。那些石精銅怪,百魄千魂的噤默之中,自有一種冥冥的雄辯,再響的噪音也辯它不贏,一層深似一層的陰影里,有一種音樂,灰撲撲地安排他敏感的神經。當晚回到旅舍,他告訴自己的日記:「那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徘徊在幽光中,被那樣的鬼所祟,卻是無比的安慰。大過癮。大感動。那樣的被祟等於被祝福。很久,沒有流那樣的淚了。」

說它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一點也沒錯。在那座嵯峨的中世紀古寺里,幢幢作祟的鬼魂,可分三類。掘墓埋骨的,是實鬼。立碑留名的,是虛鬼。勒石供像的一類,有虛有實,無以名之,只好叫它作石精了。而無論是據墓為鬼也好,附石成精也好,這座古寺里的鬼籍是十分雜亂的。帝王與布衣,俗眾與僧侶,同一拱巍巍的屋頂下,鼾息相聞。高高低低,那些嶙峋的雕像,或立或坐,或倚或卧,或鍍金,或敷彩,異代的血肉都化為同穴的冷魂,一礦的頑塊。李白所說「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在此地並不適用。在西敏寺中,詩人一隅獨擁,固然受百代的推崇,而帝王的墓穴,將相的遺容,也遍受四方的遊客瞻仰。一九六六年,西敏寺慶祝立寺九百年,宣揚的精神正是「萬民一體」。

西敏寺的位置,居倫敦的中心而稍稍偏南,詩人斯賓塞筆下的「風流的泰晤士河」在其東緩緩流過,華茲華斯駐足流留的西敏寺大橋凌乎波上,在寺之東北。早在公元七世紀初年,這塊地面已建過教堂。一零六五年,敕建西敏寺的英王,號稱「懺悔的愛德華」。次年諾曼底公爵威廉北渡海峽,征服了大不列顛,那年的聖誕節就在西敏寺舉行加冕大典,成為法裔的第一任英王。從此,在西敏寺加冕,成了英國宮廷的傳統,而歷代的帝王卿相高僧名將皇后王子等等,也紛紛葬在寺中,不葬在此地的,也往往立碑勒銘,以志不忘。西敏寺,是一座大理石砌的教堂,七色的玻璃窗開向天國,至今仍是英國人每日祈禱的聖殿。但同時是一座石氣陰森陽光罕見的博物巨館,石槨銅棺,拱門迴廊,無一不通向死亡,無一不通向幽暗的過去。

對於他,西敏古寺不只是這些。坐在南翼大壁畫前的古木排椅上,兩側是歷代詩人的雕像,凌空是百英尺拱柱高舉的屋頂,遠眺北翼,歷代將相成排的白石立像盡處是所羅門的走廊,其上是直徑二十英尺的薔薇圓窗,七彩斑斕的薔瓣上,十一使徒的繪像,染花了上界的天光——這麼坐著,仰望著,恍恍惚惚,神遊於天人之際,西敏寺就是一部立體的英國歷史,就是一部,尤其是對於他,石砌的英國文學史。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詩人之隅,他是屏息斂氣,放輕了腳步走進來的。忽然他已經立在詩魂蠢動的中間,四周,一尊尊的石像,頂上,一方方的浮雕,腳下,一塊接一塊的紀念碑平嵌於地板,令人落腳都難。天使步躊躇,妄人踹莫顧,他低吟起蒲柏的名句來。似曾相識的那許多石像,逼近去端詳,退後來打量,或正面瞻仰,或旁行側望,或碑文喃喃以沉吟,或警句津津而冥想,詩人雖一角,竟低回了兩個小時。終於在褐色的老木椅上坐下來,背著戈德史密斯的側面浮雕,仰望著崇高的空間怔怔出神。六世紀的英詩,巡禮兩小時。那麼多的形象、聯想、感想,疲了,眼睛,酸了,肩頸,讓心靈慢慢去調整。

最老的詩魂,是六百多歲的喬叟。詩人晚年貧苦,曾因負債被告,乃戲筆寫了一首諧詩,向自己的阮囊訴窮。亨利四世讀詩會意,加賜喬叟年俸。不到幾個月,喬叟卻病死在寺側一小屋中,時為一四零零年十月二十五日。寺方葬他在寺之南翼,屍體則由東向的側門抬入。但身後之事並未了結。原來喬叟埋骨聖殿,不是因為他是英詩開卷的大師,或什麼「英詩之父」之類的名義——那都是後來的事——而是因為他做過朝官,當過宮中的工務總監,死前的寓所又恰是寺方所賃。七十多年後,卡克斯頓在南翼牆外裝置了英國第一架印刷機,才向寺方請准在喬叟墓上刻石致敬,說明墓中人是一位詩人。又過了八十年的光景,英國人對自己的這位詩翁認識漸深,乃於一五五六年,把喬叟從德萊頓此時立像的地點,遷葬於今日遊客所瞻仰的新墓。當時的詩人名布禮根者,更為他嵌立一方巨碑,橫於碩大典麗的石棺之上,赫赫的詩名由是而彰,其後又過百年,大詩人德萊頓提出「英詩之父,或竟亦英詩之王」之說,喬叟的地位更見崇高。所謂寂寞身後事,看來也真不簡單。蓋棺之論論難定,一個民族,有時要看上幾十年幾百年,才看得清自己的詩魂。

喬叟死後二百年,另一位詩人葬到西敏寺來。一五九八年的聖誕前夕,斯賓塞從兵燹餘燼的愛爾蘭逃來倫敦,貧病交加,不到一月便死了。親友遵他遺願,葬他於喬叟的墓旁,他的棺木入寺,也是經由當年的同一道側門。據說寫詩吊他的寺友,當場即將所寫的詩和所用的筆一齊投入墓中陪葬。直到一六二零年,杜賽特伯爵夫人才在他墓上立碑紀念,可見斯賓塞死時,詩名也不很隆。

其實盛名即如莎士比亞,蓋棺之時,也不是立刻就被西敏寺接納的。英國最偉大的詩人,死於一六一六年,卻要等到一七四零年,在寺中才有石可托。一六七四年彌爾頓死時,清教徒的革命早已失敗,在政治上,彌爾頓是一個失勢的叛徒。時人報道他的死訊,十分冷淡,只說他是「一個失明的老人,書寫拉丁文件維生」。六十三年之後,他長發垂肩的半身像才高高俯臨於詩人之隅。

西敏寺南翼這一角,成為名詩人埋骨之地,既始於喬叟與斯賓塞,到了十八世紀,已經相沿成習。一七一一年,散文家艾迪生在《閱世小品》里已經稱此地為「詩人之苑」,他說:「我發現苑中或葬詩人而未立其碑,或有其碑而未葬其人。」至於首先使用「詩人之隅」這名字的,據說是後來自己也立碑其間的戈德史密斯。

詩人之隅的形成,是一個緩慢的傳統而且不規則。說它是石砌的一部詩史吧,它實在建得不夠嚴整。時間那盲匠運斤成風,鬼斧過處固然留下了駭目的神工,失手的地方也著實不少。例如石像羅列,重鎮的詩魁文豪之間就繚繞著一縷縷虛魅遊魂,有名無實,不,有石無名,百年後,猶飄飄浮浮沒有個安頓。雪萊與濟慈,有碑無像。柯勒律治有半身像而無碑。相形之下,普賴爾(Matthew Prior)不但供像立碑,而且天使環侍,獨據一龕,未免大而無當了。至於沙德威爾(Thomas Shadwell)不但浮雕半身,甚且桂冠加頂、帷飾儼然,乍睹之下,他不禁啞然失笑,想起的,當然是德萊頓那些斷金削玉冷鋒凜人的千古名句。德萊頓的諷刺詩猶如一塊堅冰,沙德威爾冥頑的形象急凍冷藏在裡面,透明而凝定。沙德威爾亦自有一種不朽,但這種不朽不是他自己光榮掙來的,是德萊頓給罵出來的,算是一種反面的永恆,否定的紀念吧。跟天才吵架,是沒有多大好處的。

詩人之隅,不但是歷代時尚的記錄,更是英國官方態度的留影。拜倫生前名聞全歐,時譽之隆,當然有資格在西敏寺中立石分土,但是他那叛徒的形象,法律,名教,朝廷,皆不能容,註定他是要埋骨異鄉。浪漫派三位前輩都安葬本土,三位晚輩都魂游海外,葉飄飄而歸不了根。拜倫死時,他的朋友霍普浩司出面呼籲,要葬他在西敏寺里而不得。其後一個半世紀,西敏寺之門始終不肯為拜倫而開。十九世紀末年,又有人提議為他立碑,為住持布拉德利所峻拒,引起一場論戰。直到一九六九年五月,詩人之隅的地上才算為這位浪子奠了一方大理石碑,上面刻著:「拜倫勛爵,一八二四年逝於希臘之邁索隆吉翁,享年三十六歲」。英國和她的叛徒爭吵了一百多年,到此才告和解。激怒英國上流社會的,是一個魔鬼附身的血肉之軀,被原諒的,卻是一堆白骨了。

本土的詩人,魂飄海外,一放便是百年,外國的詩客卻高供在像座上,任人膜拜,是詩人之隅的另一種倒置。莎士比亞、彌爾頓、布萊克、拜倫,都要等幾十年甚至百年才能進寺,新大陸的朗費羅,死後兩年便進來了。丁尼生身後的柱石上,卻是澳洲的二流詩人高登(A. L. Gordon)。蒲柏不在,他是天主教徒。雷利爵士也不在,他已成為西敏宮中的冤鬼。可是大詩人葉芝呢,他又在哪裡?

甚至詩人之隅的名字,也發生了問題。南翼的這一帶,鬼籍有多麼零亂。有的鬼實葬在此地,墓上供著巍然的雕像,像座刻著堂皇的碑銘,例如德萊頓、約翰遜、瓊森。至於葬在他處的詩魂,有的在此只有雕像和碑銘,例如華茲華斯和莎翁,有的有像無碑,例如柯勒律治和司各特,有的有碑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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