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抒情自傳 伐桂的前夕

最後,他在一塊鼓形石上坐了下來。幽森森的月光將滿園子的荒蕪浸在涼涼的回憶里。一切都過去了。曾經是「家」的一切(就叫它作「家」吧),只留下一堆瓦礫、木條、玻璃屑。曾經是黑壓壓的那幢日式古屋,平房特有的那種謙遜和親切,夏午的風涼和冬日早晨戶內一層比一層深的陰影,檜木高貴的品德,白螞蟻多年的陰謀,以及瀉下鴿灰色的溫柔和憂鬱的鱗鱗屋瓦:這一切,經過拆屋隊一星期的努力,都已經夷成平地了。曾經為他抵抗過十六季的颱風和黃梅雨,那古屋,已經被肢解,被寸磔,被一片一片地鱗批,連屍體都不留下。可用的部分,也像換腎人的新腎一樣,移植到別的軀體上去了。十六年!上面的一代在古屋的幽靈中老去、死去、落髮、落牙,如落花;下面的一代,在其中,一個接一個誕生,生日蛋糕的紅燭,一年比一年輝煌;而他,中間的一代,也在其中戀愛,結婚,做了爸爸,長出鬍子,剃了再長,黑的變灰,灰的變白。生,老,病,死。對於他,這古屋就是一個小型的世界。在他回憶中浮現的,不是單純的一景,而是重重底片的疊影。悲劇喜喜劇悲悲喜劇亦悲亦喜。母親的癌症。一位三輪車夫的溺斃,就在後面的河裡。一位下女被南部的家人追蹤,尋獲。另一位,生下一個胖胖的私生子。交遊滿天下:舊的朋友去,新的朋友來,各式各樣的鞋子將他的玄關泊成一種詩的海港。朝北的書齋里,曾經輝煌過好些側面好些名字。好些名字,有一陣子,連下女都念得舌頭髮燙;另外的一些,光度漸漸弱下來,生冷得像拉丁文,在他學生們的眼中,激不起一絲反光。學生們也一樣。一九六〇那一班,曾經泊平底鞋高跟鞋在玄關的小湖裡的,大半越過遠海,不再回來。於是又換了一九六一級後是一九六二、六三……

疑真疑幻的月光下,那古屋,為這一切作見證的鴿灰色的精靈,只留下了一片朦朧的廢墟。他側耳聆聽,似乎只有蚯蚓在那邊牆角下吟掘土之清歌,此外,萬籟都歇,市聲和蛙鳴兩皆沉沉。十六年的種種,那些晴美的早晨和陰霾窒人的黃昏,不再留下任何見證,任何見證,除了後院子里這些美麗的樹。除了那邊的三株杜鵑,從歲末開到初夏,向韓國草上揮霍好幾個月的繽繽紛紛。除了更遠處的那叢月季和那樹月桂,輪流維持半個後院的清芬。還有頭頂的這棵楓樹,修直挺拔,戰勝過無數的毛蟲和颱風。他從冰屁股的鼓形石面上站起來,就著清朗的月色,企圖尋找蒼老多裂紋的樹榦上,他曾經刻過的英文字母。那是YLM三個字首,十五年前,在一陣激越而白熱的日子裡,用一柄小刀虐待這楓樹的結果。至於它們代表的是什麼,他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包括那位M。這是我們之間的一項秘密啊,他時常拍拍楓樹,這麼戲謔地說。南宋詩人的「鷗盟」,他羨慕而無能分享,但是詩人與樹之間,也可以訂「楓盟」的,是不是?說著,他又拍了楓樹一下。十幾年來,他一直喜歡這楓樹。秋天的大孩子,竟然流落在沒有秋天的亞熱帶這島上。而他,也是從北方來而且想秋天想得要死的一種靈魂啊。思秋症的患者,理應相憐。因此,對於這棵英俊散朗的楓樹,他一直特別「照顧」。每年十一月,樹上飄落基張勾勒銹紅色的三瓣葉子,他總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心裡滿是故土的溫柔。

但刻字那件事畢竟很久很久了。冰冰的月色里,已經辨不出誰是字,誰是裂紋。他撫摩了一會,終於放棄。一生的歷史,是用許多小小的瘋狂串成的,他想。在年輕的世界裡,愛情是最流行的一種瘋狂。YLM!幸好那種焚心的焦灼只維持了兩年。當一切瘋狂都痊癒,他的瘋狂仍然是詩。像愛情一樣,那裡面也有狂喜和失意,成功的滿足和妒忌的刺痛,但是那繆斯,她永遠那樣年輕而且惑人,今天,比起二十年前開始追逐的時候,更其如此。這樣子的瘋狂,毋寧是一種高度的清醒吧。

這麼想看,他踏過瓦礫堆,向東邊的圍牆走去。月光從桂葉叢中瀉下來,沾了他一身涼濕。現在他完全進入它的芬芳了。冰薄荷的夜空氣中,他貪饞地吸了好一陣子。好遙好遠的回憶啊,那嗅覺!因為那是大陸的泥香,古中國幽渺飄忽的品德,近時,渾然不覺,但愈遠愈令人臨風神往。秋天。多橋多水的江南。水上有月。月里有古代渺茫的簫聲。舅舅的院子里。高高的桂樹下,滿地落花,泛起一層浮動的清香,像一張看不見躲不開的什麼魔網。他便和表兄妹們一火柴匣又一火柴匣地拾起來,拿回房去。於是一整個秋季,他都浮在那種高貴的氛圍里,像一個仙人。

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眼前這樹桂花,只有八尺多高,唯它的馥郁已足夠使他回到舅舅的那個院子里。如果說,楓是秋的血,那桂就是秋的魂魄了。滿園樹木中,他最寶貝這棵小桂樹,因為在他的迷信里,它形成了一個「情意結」,桂樹、秋天、月亮、詩,四個意象交疊成形,豐富而清朗地象徵著許多東西。譬如說,他叫它作秋之魂,王維卻叫它作桂魄,西方人把它戴在詩人的頭上,而秋天,是他的,也是它的生日。十六年來,他的筆鋒愈揮愈利,他的名字在港灣之間頗有回聲:在他的迷信里,這一切,都和他園子里這一片芬芳有關。第一次去新大陸,他曾站在舊大陸的這片芬芳里,面對青青的小樹,默默祝福自己的家國,也祝福自己和自己的詩。他的祝福沒有落空。在艾奧瓦的河邊,他頗得繆斯的垂青。第二年回國時,原來才到他眉毛的桂樹竟已高過了他的頭髮。他高興極了,說:「看你,真的長大了呢!我的詩也該長高些才行!」第二次再從新大陸回來,他的鬢髮怎麼帶回寒帶的薄霜,但是這桂樹依舊青青,竟比他高出一個半頭了。可以說,他是看著它長大的,但在另一方面,它也是他的見證啊,見證他的希望和恐懼、光榮和空虛。

十六年的歲月,他是既渡的行人,過去種種,猶如隔岸的風景,倒映在水中。木訥而健忘的灰色老屋,曾經覆他載他在烈日中在寒流中蔽翼他的那老屋,終於死了,只留下滿園子的樹木,那些重碧交翠的靈魂,做他無言的見證。但你們也不能久留了啊,月光下,他對那桂樹說。今晚,是你最後的一夕芬芳,在永恆的月輝中,徐徐呼吸。然後你們就死去,去那老屋剛去的地方。

白血飛濺白屑飛濺啊白血。鋸斷綠色的靈魂流乳白的血,當鋼齒咬進年輪無辜的年輪。明天早晨,伐木工人將全副武裝涌至,一下子就佔據這園子,展開屠殺。頃刻間,這些和平的生命將集體死亡,而這花園,這綠色的共和國,將淪為一片水泥的平原,一寸綠色也不留下。於是重噸的巨獸將氣吁吁在門口停下。他們將掘出一立方英尺又一立方英尺的泥土,種下永不開花一束又一束的鋼筋和鐵骨,陰鬱的地下室,拼花地板,磨石子,嵌磁,嵌磁,最後,一幢不溫柔更不美麗的怪物從地面上升起,到空中,去參加這都市的千百隻現代恐龍。

因為凡有根的都必須連根拔起。他也是一棵桂一張楓葉,從舊大陸的肥沃中連根拔起。這島嶼,是海拔鑲邊的一種鄉愁。在新大陸無根的歲月里,他發現自己是一棵植物,鄉土觀念那麼重那麼深的一棵樹,每一圈年輪都是江南的太陽。因為他最欣賞嘉木那種無言的謙遜,忍耐無爭的美德,和不為誰而綠的藹藹清蔭,戴一朵雲,棲一隻鳥,或是垂首聆一隻蟋蟀的徐徐歌吟。他相信古印度一位先知的經驗:只要你立得夠久、夠靜,升入樹頂的那種生命力,亦將從泥下透過你腳底而上升。這樣出神地想著想著,在浸漬記憶的月光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一棵樹,綠其發而青其肢,大地的乳汁逆他的血管而上,直達於他的心臟。他是一棵青青的桂樹,集秋天和月和詩於一身。但今晚是他最後的一次芬芳,因為現代的吳剛一點也不神話,因為不神話的吳剛執的是高速的鏈鋸,一舉手就招來機械的殺戮,因為鋸斷了的桂樹不會在神話里再生。而且所謂月,只是一顆死了的頑石,種不活桂,養不活蟾蜍。於是一片霍霍飛旋的鋒芒,向他熱乎乎的喉核滾來,一瞬間,高速的痛苦自頂至踵,一切神經緊張如滿弓,剖他成兩半。凡有根的都躲不掉斧斤。

「月桂樹啊,這是你最後的一次清芬!」他忽然有跪下去的衝動,跪下去,請求無辜者的饒恕。

一輪滿月,牽動半個夜的冰冰清光,向那邊人家的電視天線上落下。陰影在許多院落里延長。哪家廚房的洋鐵皮屋頂,兩隻貓在捉對兒叫春。這都市已經陷在各式各樣的夢或惡魔之中,許多靈魂在許多鼾聲里撲翅飛起,各式的盆花在各層陽台上想家而且嘆氣。牧神的羊蹄聲在遠方的天橋上消逝……

五小時後東方將泛白。紅通通的太陽將升起,自藍淼淼自藍浩浩的太平洋上,於是亞熱帶這城市,千門萬戶,將在朝霞里醒來。貪婪無饜,這膨脹的城市將吞噬摩肩接踵的行人和川流不絕的車群,像一隻消化不良的巨食蟻獸。於是千貝百貝的囂喊呼喝,真空管、汽笛、喇叭、引擎,不同的噪音自不同的喉中嘔出吐出,符咒一般網住這城市。噴射機是一切的高潮,逆著百萬人扭曲的神經,以一種撕去所有屋頂的聲威迫害天使。同時另一個恢恢巨網,以這城市為直徑,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