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抒情自傳 鬼雨

—But the rain is full of ghosts tonight. Edna St. Vi Millay

1

「請問余光中先生在家嗎?噢,您就是余先生嗎?這裡是台大醫院小兒科病房。我告訴你噢,你的小寶寶不大好啊,醫生說他的情形很危險……什麼?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嗎?我跟你說噢,那個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馬上來醫院一趟……身上已經出現黑斑,醫生說實在是很危險了……再不來,恐怕就……」

「這裡是小兒科病房,我是小兒科黃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經……時間是十二點半,我們曾經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腦溢血,沒有辦法。昨夜我們打了土霉素,今天你父親守在這裡……什麼?你就來辦理手續?好極了,再見。」

2

「今天我們要讀莎士比亞的一首輓歌Fear No More。翻開詩選,第五十三頁。這是莎士比亞晚年的作品裡面摘出來的一首輓歌。你們讀過嗎?據說丁尼生臨終之前讀的一卷書,就是。這首詩詠嘆的是生的煩惱和死的恬靜、生的無常和死的確定。它詠嘆的是死的無所不在、無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肘邊)。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們泛論死亡的omnipresennipotence,最後一段直接對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點『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嗚呼哀哉尚饗!』的味道。讀到這裡,要朗聲而吟,像道士誦經超度亡魂那樣。現在,聽我讀: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e hee!

「你們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頭子這段詩念出來壯壯膽。這沒有什麼好笑的。再過三十年,也許你們會比較欣賞這首詩。現在我們再從頭看起。第一段說,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陽的毒焰,也不用畏懼冬日的嚴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經結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n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時候也不免像煙囪掃帚一樣,去擁抱泥土。噢,這實在沒有什麼好笑。不到半個世紀,這間教室里的人都變成一堆白骨,一把青絲,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僅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對不起,也許我不應該說得這麼可怕,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我剛從雄辯的太平間回來)。青春從你們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麼昂貴,那麼甜美的青春(停屍間的石臉上開不出那種植物)!青春不是常年春藤,讓你像戴指環一樣戴在手上。等你們老些,也許你們會握得緊些,但那時你們只抓到一些痛風症和糖尿病、一些變酸了的記憶。即使把滿頭的白髮編成漁網,也網不住什麼東西……

「一來這裡,我們就打結,打一個又一個的結,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邊緣。在胎里,我們就和母親打一個死結。但是護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後(那孩子的臍帶已經解纜,永遠再看不到母親)。然後我們又忙著編織情網,然後發現神話中的人魚只是神話,愛情是水,再密的網也網不住一滴湛藍……

「這世界,許多靈魂忙著來,許多靈魂忙著去。來的原來都沒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個名字已經不容易,留下一個形容詞,像Shakespearean,更難。我來。我見。我征服。然後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睜眼的孩子,什麼也沒有看見)這一陣,死亡的黑氛很濃。Pauline請你把窗子關上。好冷的風!這似乎是它的豐年。一位現代詩人(他去的地方無所謂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一位考古學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對象了)。

「莎士比亞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詩,沒有一首不提到死,沒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畢竟,他的藍墨水沖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寫詩來詛咒侵犯他骸骨的人們。千古艱難唯一死,滿口永恆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沒有不怕死的。越是天才,便活得越熱烈,也越怕喪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著死亡,莎士比亞如此。李賀如此。濟慈和狄蘭·托馬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 questions?怎麼已經是下課鈴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怎麼已經是下課鈴了?)

「再見,江玲,再見,Carmen,再見,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這雨怎麼下不停的?謝謝你的傘,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他的喪鐘。(他的喪鐘。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緊緊的,但什麼也沒有握住。Nobody, not even the rain, 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見。女孩子們再見!」

3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雨在海上落著。雨在這裡的草坡上落著。雨在對岸的觀音山落著。雨的手很小,風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裡的手。握得那麼緊,但什麼也沒有握住,除了三個雨夜和雨天。潮天濕地。宇宙和我僅隔層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邊的海里。海神每小時搖他的喪鐘。

「路太滑了。就埋在這裡吧。」

「不行。不行。怎麼可以埋在路邊?」

「都快到山頂了,就近找一個角落吧。哪,我看這裡倒不錯。」

「胡說!你腳下踩的不是墓石?已經有人了。」

「該死!怎麼連黃泉都這樣擠!一塊空地都沒有。」

「這裡是亂葬崗呢。好了好了,這裡有四尺空地了。就這裡吧,你看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輕得很。老侯,就挖這裡。」

「怎麼這一帶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塊碑!」

順著白帆指的方向,看見一座五尺長的隆起的小墳。前面的碑上,新刻紅漆的幾行字:

公元一九五八年七月生

公元一九六三年九月歿

愛女蘇小菱之墓

母 孫婉宜

父 蘇鴻文

「那邊那個小女孩還要小,」我把棺材輕輕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這個。一九六〇年生。一九六四年歿。好可憐。好可憐,唉,怎麼有這許多小幽靈。死神可以在這裡辦一所幼兒園了。」

「那你的寶寶還不夠入園的資格呢。他媽媽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暫時還不告訴她。唉,這也是沒有緣分,我們要一個小男孩。神給了我們一個,可是一轉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 am very superstitious, you know. I am as superstitious as Byron. 你看過我譯的《繆斯在地中海》沒有?雪萊在一年之內,抱著兩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時候我有個初中同學,生肺病死的。後來我每天下午放學,簡直不敢經過他家門口。天一黑,他母親就靠在門口,臉又瘦又白,看見我走過,就死盯著我,嘴裡念念有詞,喊她兒子的名字。那樣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兒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楊樹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兒子三年。後來轉了學,才算躲掉這個巫婆……話說回來,母親愛兒子,那真是怎麼樣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裡的時候?」

「豐都縣。現在我有時還夢見她。」

「夢見你同學?」

「不是。夢見他媽媽。」

上風處有人在祭墳。一個女人,哭得怪凄厲的。蕁麻草在雨里直閃眼睛。一隻野狗在坡頂邊走邊嗅。隱隱地,許多小亡魂在呼喚他們的姆媽。這裡的幼兒園冷而且潮濕,而且沒有人在做遊戲。只有清明節,才有家長來接他們回去。正是下午四點,吃點心的時候,小肚子又冷又餓。海神按時敲他的喪鐘。無所謂上課,無所謂下課。雖然海神敲凄其的喪鐘,按時。

「上午上的什麼課?」

「英詩,莎士比亞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同學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選這兩首詩。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夠深了。輕一點,輕一點,不要碰……」

大鏟大鏟的黑泥撲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見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鐵門向我關過來。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傘下喊我。

4

文興:

接到你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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