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行旅,小說中華 城市的物理、病理與倫理

——香港小說的世紀因緣

作為一種文化現象,香港現代文學的濫觴可以溯至一九〇七年。這一年有兩份文藝期刊《小說世界》《新小說叢》分別出版,前者已經緲不可尋,後者就現存的內容來看,多以翻譯取勝,而編輯的風格與晚清小說雜誌頗為相似。一九二一年《雙聲》雜誌創刊,主編之一黃天石發表《碎蕊》,寫才子佳人好事多磨,一片愁雲慘霧,儼然與民國鴛鴦蝴蝶派的《玉梨魂》《碎琴樓》等互通聲氣。與此同時,「五四」風潮已經吹向香港,再過幾年,新文學終將在這裡開出一片意外的天地。

香港文學之為現代中國文學史的意外收穫,原因無他:位在南方之南,這塊土地曾是殖民勢力所在,政治的擺盪,文化的雜糅,難以形成穩定的文學生產場域,更何況從經濟資本到文化資本的快速消費轉換。然而在新世紀回顧香港一百年來的文學,不由我們不驚嘆有心人畢竟憑著他們的心血,打造出一則又一則文字的傳奇。

劉以鬯先生主編的《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近便的視角,反思香港百年文學的特色。這部選集搜集了二十世紀在香港寫出的短篇小說六十七篇,從前述黃天石的哀情小說《碎蕊》到潘國靈充滿世紀末憊懶情調《莫明其妙的失明故事》,在在使人眼界一開。短篇小說雖然只是文類的一種,但以其篇幅精簡、形式多元,很可以烘托這座城市的「敘事」悸動多變的風格。劉以鬯先生是香港現代派文學創作的領銜人物,由局內人擔任編選工作,尤其平添一層作者與作者對話的趣味。

合而觀之,我以為「小說香港」的意義,在於對一座城市的物理、病理與倫理面向,做出寓言式的觀察和解讀。我所謂的「物理」是相對「天理」而來,指的是作為生命或無生命形式存在的客體世界,日常生活實踐,歷史可見或不可見的演化,以及因此形成的「事物的秩序」(福柯語)。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儘管充滿反傳統的喧囂,主流作品對「天理」的召喚其實未嘗或已。這「天理」由早期的革命、啟蒙,一路演變成主義、國家,不論吶喊彷徨還是感時憂國,無不強調內爍信仰的湧現,以及真理真相的無盡詮釋探索。相形之下,出現在香港的小說毋寧才是更「微物」的:是生活物質細節的記錄;是方言官話外語的網路;是慾望形成或敗壞的見證;是個人與政教機器間永無休止的齟齬和妥協;是無中生有,開物成務的創造力量。

試看左翼文學大師茅盾在香港時期寫下的《一個理想碰了壁》。兩個有志青年立意改造一個下層社會女子,但事與願違,這名女子選擇隨波逐流,讓改造她的理想家碰了壁。擺在正宗「五四」傳統里,這篇作品的道德教訓再清楚不過,但唯其故事發生在戰時的香港,反而使茅盾的立場發生矛盾。在亂世里安身立命不容易,沒有了穿衣吃飯,哪裡來的理想?香港常被譏物慾橫流,但要在這樣的環境里琢磨出一套「物理」的學問,艱險處恐怕更甚於「天理」的追求。在長洲玩命的船夫(《颱風季》),在慧泉茶室打工的老嫗(《慧泉茶室》),在銀行上下其手的出納(《一萬元》),在廟街討生活的算命師(《莫明其妙的失明故事》),在高升路上找出路的女傭(《來高升路的一個女人》),在跑馬場消耗慾望的大亨與情婦(《胡馬依北風》),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這些故事每以自然主義的姿態,白描香港各個層面人物的生存形式,如果說作者行文少了一分血淚溫情,卻突出了面對生命粗糲本質的坦然。

我們當然可以談論橫亘在小說下的歷史因素:或是殖民政治的曖昧,或是戰爭和遷徙的創傷,或是貧富有無的差距,或是笑貧不笑娼的性別經濟。但香港經驗毋寧使作家更明白,他們寫的不是大說,而是小說。擺脫了微言大義的論述,他們分解、記錄人與人、人與物的基本關係,以至於對生命情境的細微差距有了心得。香港小說的現實主義因此需要仔細的觀察。租借的時空,轉手的歷史,現實的無明狀態讓作家感同身受;現實可以細微瑣碎到完全沒有意義,但這種對生活底色的專註使他們發展出不同的視界。鍾玲玲的《細節》,顧名思義,正是為香港的唯物和微物學做批註。小說在職場最平淡的人際關係上做文章,抽絲剝繭,看出人性最幽微的辛酸。另一方面黃勁輝反其道而行,告訴我們貌似繁複多姿的香港生活其實千篇一律,不過是重複的重複(《重複的城市》)。物的律動:時運不濟的男人猶如拋錨的汽車(《拋錨》);女人的價值不如一匹種馬(《胡馬依北風》);一對中產階級夫婦在要買房子還是要生孩子之間遭遇經濟學難題(《買樓記》);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嬰兒享受租來的母愛(《出賣母愛的人》);時間到了,所有的人塵歸塵,土歸土(《在碑石和名字之間》)。

在這樣的「物理」世界裡,香港文人早早理解文字未必是通透現實的力量,而是一種晦澀多變的符號,有待持續拆解創造,也就可以思過半矣。劉以鬯和昆南早在五六十年代之交就形成獨樹一幟的香港現代主義,他們的作品像《酒徒》《地之門》今天讀來仍然歷久彌新。但他們不是高蹈的形式主義者,正如劉以鬯《副刊編輯的白日夢》的夫子自道,在一個特殊的文化生產的限制下,窮則變,變則通,居然造就了新的文字奇觀。而昆南的《主角之再造》有言,「我便成無血無肉。我比計算機更為機械。七天之內上帝創造天地。一個早上到另一個早上,我再造了自己」。劉以鬯和昆南後繼有人,董啟章在九十年代崛起,《在碑石和名字之間》從墳場墓碑所銘刻的死者姓名、生卒時間和奉祀者的譜系,思考命、名和銘之間的浮動關係,死生的意義,只是初顯身手。他的新書《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赫然就是對香港城市「物理」——從戀物到造物,從物化到物種——的龐大見證。

香港小說有傳奇都會背景,從來不乏光怪陸離的創作材料。浮世的悲歡,洋場的升沉,希望與絕望,誘惑和創傷,形成一則又一則的都市告白。早期的文人描述下層社會「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像是李育中的《祝福》,充滿人道主義的情懷;日後的《來高升路的一個女人》《拋錨》《人棋》等則對不同時期的香港移民或居民做出同情觀照。不論是對逃難者或淘金者,香港並不友善,而就算定居於此的市民,也必須時時警覺。誠如阮朗的《染》所暗示,這座城市是個染缸,廁身其中,人人都得自求多福。李輝英的《爛賭二》更毫不留情地寫出一個賭鬼和煙鬼的絕望沉淪。偶爾發生的艷遇(《一件命案》),天外飛來的橫財(《險過剃頭》)總已包藏兇險。即使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活動——像是無數高樓大廈里的電梯起降——也能成為出其不意的陷阱,讓人進退兩難(《吾老吾幼》)。

然而小說不必只被動地針砭社會病態,更不必提出濟世藥方。小說香港存在的本身就不妨視為一種「癥候」,一種城市病理的隱喻。透過文字所架構的城市,或是陰森怪異,或是艷異迷離,才更召喚出香港的魅惑力量。世紀初期的香港小說,像是黃天石的《碎蕊》和謝晨光的《加藤洋食店》,已經各自演繹強大的欲力衝擊和挫折。《碎蕊》里陰鬱絕望的愛情充滿歇斯底里的、自虐也自憐的姿態,而《加藤洋食店》則是個雙重異國情調故事。在日本洋食店裡,愛欲和懺悔,偷窺和自戀交叉在男女之間,在在流露一股躁動不安、無所寄託的情緒。未收入選集中的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更寫盡了香港的浮世男女如何追逐愛情遊戲,甚至解構了戰爭和歷史。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後,香港作家在地主體性的認同感與日俱增,反而更激發出他們對香港愛恨交織的反應。前述劉以鬯和昆南各以實驗筆法,割裂、穿刺生活肌理,所形成的錯綜複雜的城市大觀,似真似幻。他們為一座城市打造了他的身世和病歷。自此以後,文學心理、社會分析的種種名堂,從憂鬱症到妄想狂,從都會奇觀到海市蜃樓,從毛骨悚然的怪魅到似曾相識的詭譎,用在香港敘事上儼然都順理成章。香港的文學形象是「不健康」的。尤其九十年代回歸之前的系列小說,從《狂城》(心猿)到《失城》(黃碧雲)。弔詭的是,就像卡夫卡的布拉格,喬伊斯的都柏林,甚至巴爾扎克的巴黎,作家越是對香港發生病理學般的興趣,就越凸顯了有關香港的神話,或鬼話。

香港到底是一種活色生香的誘惑,還是陰魂不散的蠱惑?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從殯儀館化妝師的自白寫一個香港女子的成長和戀愛經驗。夾纏在好生與愛死、戀屍與自閉的情結間,這位女子為香港的愛與死做了最聳人的表白。施叔青的《驅魔》描繪香港的慘綠男女飄蕩一如鬼魅,浮世繁華到頭像是一場空虛如無物的葬儀。身體的變形和疾病成為香港的隱喻。黃碧雲寫乖戾的人生際遇已成一絕,他的《嘔吐》遙擬薩特同名小說,個中的荒涼和怪異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有作家賦予香港擬人化的性格或身體,因而將城市怪誕美學推向極致。韓麗珠筆下香港的高樓大廈像是五官猙獰的怪獸,綿延其中的輸水管線猶如盤根錯節的豬腸(《輸水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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