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懷念張光直先生

一九八六年春天,我仍在台大任教。某日突然接到張光直教授的電話,約我見面。前此我雖久聞先生大名,但因所學不同,兩地相隔又遠,並無緣相識。記得那次是約在圓山飯店中餐廳。張先生個頭不高,但精神健朗,目光炯炯。他開門見山地告訴我,哈佛東亞系現代中國文學一職,正考慮聘任我,而他趁來台會議之便,想要多了解我的背景。

儘管張先生有「任務」在身,而我又是他面試的對象,但那頓飯卻是吃得輕鬆自在。我們聊現代文學的種種,而我也好奇地向張先生請教考古學界的趣事。直到席末,張先生才順口提到,他是台灣人,父親是鼎鼎大名的「五四」文學健將張我軍。這就是張先生吧:親切實在,風華內斂;對晚輩的擔待提攜,不遺餘力。一個月後,我得到哈佛的聘書。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就算嚮往哈佛的工作,也不大可能貿然離開教職,前往面談。事後得知,張先生願意藉出差的機會,移樽就教,在台北與我見面,是我得到教職的關鍵之一。套句老話,張先生於我,真是有知遇之恩。到了哈佛後,他仍然一派輕鬆本色,不時探問我的工作情況,也常約到小館中一敘。儘管我們的輩分專業不同,有了台灣那段難得的會面經驗,彼此都有份親切的感覺。而這份感覺,更因為同在哈佛的地利之便,與時俱增。

張先生望之儼然,但只要一開口,立刻給人即之也溫的感覺。記得有回哈佛中文組開春節餐會,張師母李卉老師主其事,號召大夥包餃子招待學生。那天學生來得特別踴躍,我們忙得不可開交。最後來「探班」的張先生索性脫了毛衣,捲起袖子,專門負責下餃子,一鍋又一鍋,不亦樂乎,中場還不忘得意地自我表揚,他撈餃子用的是考古技術,所以一個也不破……還有一回燕京圖書館的張鳳女士請吃飯,張先生夫婦是主客,席間他透露不僅好吃,也會做菜,還能唱歌呢。大家起鬨要他高歌一曲——好像當時仍讀博士的汪躍進還志願來段軍歌作為暖場,但張先生到底不為所動。那晚賓主盡歡,大概到今天還有座上客如我者在猜想,張先生如果真的開了金口,又會如何呢?

一九九〇年我離開哈佛,轉赴哥倫比亞任教。一九九六年春曾赴台灣研究院任「客座研究員」。當時張先生已應邀擔任「學術副院長」一職。張先生回台工作,曾是台灣人文學界的一件大事,而他也不負眾望,推動了不少新計畫。可惜的是,他的健康狀況已經大不如前,做起事來,想必常有事倍功半之嘆。我最記得在活動中心吃飯,他仍堅持一切自理;走起路來,也是一步一步,不假他求。每每突然跌倒了,大家都看著不忍,上前要扶一把,他卻摒擋我們的好意,一邊喃喃地說,自己跌倒了,就要自己爬起來……

我常回想,這是簡單的道理,但張先生一輩子在學問上,在生活上,一定是最堅實的奉行者。而表現在外的平常姿態,就更令人肅然起敬了。再過幾年,我讀到張先生自述早年在台大因「四六」事件所蒙受的種種迫害,時過境遷,寫來毫不見火氣;他的堅強與寬容,真是畢生的修為。

最後一次見到張先生,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我們的同事張光誠先生去世,系中同仁為他舉行追思儀式。光誠先生赴美前曾是名播音員,也正是光直先生的胞弟。他的去世,為家人帶來極大悲傷。聽說我們要舉行追思儀式,張先生打了兩次電話,殷殷詢問籌備細節。他的語音含混,我必須藉李卉老師的轉述才得明白。末了他決定自波士頓親來紐約,參加追思儀式。以先生的健康狀況,這是趟有風險的旅程,但我理解先生的心情。記得先生的座車開進哥大校園,顫顫巍巍地由家人攙扶著坐上輪椅,我和同事商偉都感到萬分感慨。商偉也出身哈佛,也曾受到先生的照拂,而我們現在所能做的,真是太少了。追思儀式哀戚肅穆,先生和他的家人多次落淚不能自已。但他要送光誠先生最後一程的心愿,畢竟達成了。

在哥大的那個下午,看著先生衰弱的身形,有許多話到了嘴邊,還是忍住不說了。他所需要的,不再是一二「多多保重」的泛泛之辭。沒有人能取代他的辛苦。以先生的個性,他可能更需要的是有尊嚴的,而且是平常而有尊嚴的,走他自己的路。時間漸漸晚了,先生必須上車回去了。當我們把先生安頓到后座,他回過頭來握著我的手,語焉不詳地說著。他說了什麼我到底也沒弄清楚。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他下回到波士頓再去看他。

我當然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先生了。最後的幾年他過得辛苦,也許終於累了,要休息了。而作為一個學問與生命的強者,他依然不時來到許多晚輩的心影中。我懷念張先生,不只是因為他的學問及生活的紀律,而是在紀律(和壓力)之餘,他總能用另一種態度,找到解脫——哪怕是多麼短暫的一刻。又想起在台灣那段日子,一天中午在餐廳吃完飯後回房間,他一個不穩又跌倒了,勉強站起來後,他竟向我擠擠眼,說房間里有人送來棒冰,一種紅豆的,另一種花生的,要不要一起來吃個棒冰,聊一聊?……如果說我從先生學到什麼,那這正是難忘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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