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信」的倫理學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搜集了張愛玲與夏志清先生的通信一百一十八封,另有夏先生的回信十六封半(見夏序說明)。張愛玲給夏先生目前現存最早的一封信是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最後一封信是一九九四年五月二日,距離她逝世的時間(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約一年零四個月。誠如夏先生所說,早期的通信因為搬遷之故,必定還有佚失;夏先生回覆張愛玲的信也多半沒有保存。但這三十一年之間所留存的信件已經足以成為文學史「張學」研究的重要材料。

一九六一年初夏志清先生出版《中國現代小說史》,深入介紹張愛玲小說的成就,並肯定她的位置居於多數同期作家之上。夏先生對張的品題可謂出人意表,也足見他的洞識與勇氣。以後的故事我們都耳熟能詳:張愛玲從此進入現代中國文學史的經典,先在海外,然後在中國,成為炙手可熱的作家。到了新世紀之交,「張愛玲」甚至成為一種文化風尚,一種想像資源。

由這個觀點來閱讀張、夏兩人的通信,才更讓我們覺得彌足珍貴。張愛玲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後逐漸斷絕外界聯絡,與讀者對她的熱情和好奇形成巨大反差,也因此,她所發表的作品每每帶來文字以外的魅力。張過世之後,與她曾有來往者紛紛披露所持的信件,彷彿片言隻字都散發出特殊榮寵。但比起夏先生所收到的上百封信件(或宋淇夫婦可能收到的信件),無疑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就傳統觀念而言,夏先生對張愛玲有「知遇之恩」,沒有夏的登高一呼,張愛玲神話不會有如此精彩的開始。張對夏的尊敬和信任,不難從她的信中看出。但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她寫信的姿態是矜持的,就算談自己的作品和充滿災難的生活,也帶有一種客觀語調,並不輕易露出底線。在這一點上,她其實對所有的通信者一視同仁;任何想從張、夏通信中找出秘辛八卦的嘗試可能並不容易。即便如此,細讀這些信件,我們還是可以了解一九六三年以後張愛玲的行止,她的創作關懷,還有潛藏在字裡行間的汩汩溫情。

相比之下,夏先生給張愛玲的回信,還有他對張信所做的批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人格。夏先生的真性情多年來是學界傳奇,他對於張愛玲的關懷溢於言表,也仍然不失赤子之心,如揣想張的體質羸弱來自童年生活的不幸,或建議張多做運動等。他更勇於發表自己生活的意見,從健康到養生,從文學到愛情,信筆寫來,如話家常。我們可以想像張當年讀夏信時或莞爾或感動的反應。兩人之間的互動讓書信集有了光彩。

我以為夏、張通信可以做進一步的解讀。這些信件提供第一手資料,說明張愛玲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後創作事業的起伏。像是從一九六三年《金鎖記》準備英譯,到寫作、出版不順,輾轉改為(《怨女》)的原委;《十八春》改寫為《惘然記》(《半生緣》);與港台出版者如平鑫濤的合作等過程。我們雖然已從其他材料知其然,現在根據張愛玲的信件更知其所以然。另外如七十年代信中提及的自傳創作,到了二〇〇九年《小團圓》出版,才算真相大白。早在一九六五年張已經對翻譯《海上花列傳》表示興趣,此書成為她以後二十年最大的工程,遺憾的是身後才終於出版。六十年代末後張因為《怨女》而對《紅樓夢》重生興趣,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寫成《紅樓夢魘》等作:

我本來不過是寫《怨女》序提到紅樓夢,因為興趣關係,越寫越長,喧賓奪主,結果只好光只寫它,完全是個奢侈品,浪費無數的時間。

但這些翻譯、考證的書寫果真只是奢侈浪費,還是代表張愛玲晚期書寫的一種方式?形成作家與早年創作的奇妙對話,頗有思考空間。

與此同時,張愛玲也與夏志清交換不少文學批評意見。她對自己的作品斟酌再三,似乎沒有太大自信;胡適曾盛讚《秧歌》,她卻認為未必是真心欣賞。她對女作家從「五四」的陳衡哲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嶄露頭角的蔣曉雲顯然都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對以英文創作的同行像韓素音、張粲芳等東方採風錄式風格則明白地不以為然。張期許自己的創作是,「對東方特別喜愛的人,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證諸她的英文作品,包括六十年代初已經完成,但遲至近年才出版的(《雷峰塔》)和(《易經》),的確可見她創造並同時拆解有關中國家族、愛情神話的用心;她也為此付出不受歡迎的代價。當然,張的批評不乏神來之筆。她熱愛張恨水的鴛蝴小說,但「除了濟安沒聽見人說好」。因為張恨水,張愛玲、夏濟安有緣成為志同道合的「粉絲」,也算另類文學佳話。

其次,張愛玲的信件不斷傳布一則又一則「病的隱喻」。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她就向夏志清訴說各種大小病痛。她感冒、牙痛癥狀恆常不斷,而長期精神狀況不佳更讓夏憂心忡忡。七十年代以後張的病變本加厲,類似精神官能症的癥候出現。「接連跳蚤蟑螂螞蟻,又不是住在非洲,實在可笑」。到了一九八四年以後,張將近三年未與夏志清聯絡,除了已有的病恙,甚至在路上被撞倒而受傷。以下的信最能道盡她病中滋味:

事實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都是不致命而要費時間精力在上面的,又精神不濟,做點事歇半天。過著有一年多接連感冒卧病,荒廢了這些日常功課,就都大壞。好了就只顧忙著補救,光是看牙齒就需要不斷地去兩年多。迄今還在緊急狀態中,收到信只看賬單與時限急迫的業務信。你的信與久未通音訊的炎櫻的都沒拆開收了起來。

張愛玲描寫這些年她成了疾病的奴隸,甚至感冒也經年不愈。但是對有心讀者而言,張愛玲以如此工筆白描病況,不禁要聯想除了諸多身體狀況之外,張愛玲的「病」也及於其他?(想想她的話:「感冒原本是一種很傷感的病。」)一九五二年以後,種種考驗紛至沓來,漂泊異鄉,寫作事業不振,經濟匱乏,賴雅卧病逝世……她的信中都一一透露,然而卻都不能像她描寫自己的病那樣細膩入微。

病是災難,也是隱喻。病是張愛玲後三十年的剋星,但又彷彿是盤桓不去、欲拒還迎的客人;是一種嚙蝕身心的恐懼,但是否也是驅之不去的慾望?病的癥狀有時是發燒牙疼;有時是螞蟻跳蚤蟑螂;有時是「精神太壞」,「浪費無數的時間」;有時是自己的作品都丟掉了;是每天都在「緊急狀態」。

然而張愛玲的病根是否也可能來自文字、創作本身,可是「職業病」?看看張的自白:

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讓別人譯實在painful。我個人的經驗是太違心的事結果從來得不到任何好處。

看別人翻譯自己的作品,實在痛苦。但自己「眼高手低」,總是寫不出,也翻不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人生到了如此緊急的狀態,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只能把不該有的累贅拋棄再拋棄,逃難一樣地遷移轉進,重新開始——或重新逃脫。尤有過之,「越是怕丟的東西越是要丟,損失不起,實在不能再搬了」,只好堅壁清野,和世界斷絕來往。從這個角度來看,張愛玲的「病」與病「態」幾乎有了身體藝術意味。就像卡夫卡、芥川龍之介、貝克特這些現代主義的作家一樣,在人與蟲的抗戰里,在地獄裂變的邊緣上,在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的恐怖或歡喜中,張愛玲書寫著。她以肉身、以病、以生命為代價,來試煉一種最清貞酷烈的美學。

但更耐人尋味的是,我又以為張愛玲這些信件未嘗不提供了一種救贖契機,哪怕多麼微弱。原因無他,信是寫來作為傳遞訊息、溝通人我的媒介物。儘管張愛玲的信有時寫得過分言簡意賅,猶如密碼,或有時遲於回信以至時過境遷,或甚至不回信,以致讓對方從盼望到失望。但「寫信」作為一種行動畢竟不同於創作,它預設一個收信的——或更理想的、守信的——對象(甚至包括將自己作為對象)。信是一種人我社會接觸,因此透露倫理向度。

而夏志清作為收信者,與張(並不可靠的發信者)對話三十餘年不輟,何嘗不更是一個守信者?也因為信任,張愛玲的信時不時也有了真情流露。一九六五年志清先生的兄長夏濟安教授猝逝,張的信中寫道:

我很早聽見令兄的噩耗,非常震動,那天匆匆一面,如在目前,也記得你們倆同飛紐約的話。在他這年紀,實在使我覺得人生一切無定,從來還沒有這樣切實地感到。

傷逝讓張愛玲寫下「近來我特別感到時間消逝之快,寒絲絲的」,夏先生讀了竟謂之張腔十足。到了一九九一年,夏志清自哥倫比亞大學退休,張愛玲來信祝福,卻是這樣寫的:「我在報上看到《桃李篇》,再圓滿的結束也還是使人惆悵。」又是一句張腔!

相對於此,張也曾經向夏抱怨她對胡蘭成《今生今世》的感受:「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不知從哪裡來的quote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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