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雷峰塔下的張愛玲

張愛玲研究是當代中國文學的顯學。近年隨著舊作不斷出土,張的文名與時俱進,各種相關著作也層出不窮。但其中有一個面向仍然沒有得到充分探討,那就是張愛玲一生不斷重寫、刪改舊作的傾向。她跨越不同文類,兼用中英雙語,就特定的題材再三琢磨,幾乎到了樂此不疲的地步,因此所呈現出一種重複、迴旋、衍生的衝動,形成張愛玲創作的最大特色之一。

二〇〇九年,張愛玲的兩部英文小說《雷峰塔》和《易經》重被發現,經過整理,在二〇一〇年問世。這兩部小說皆寫於張愛玲初抵美國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後期。兩部小說都有濃厚的自傳色彩,也為張愛玲反覆改寫與雙語書寫的美學提供最佳範例。張愛玲對自己生命故事的呈現無時或已;從散文到小說到圖像,從自傳式的喁喁私語到戲劇化的昭告天下,從中文到英文都多所嘗試。正是在這兩部新發現的英文小說中,我們得以一窺她種種書寫(和重寫)間的關聯。兩部小說的題目,一則指涉中國民間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傳奇,另一則取法中國古典玄奧晦澀的《易經》,似乎也暗示張愛玲有心要將她的創作融入更為寬廣的歷史想像和時間輪迴。

通過對這兩部小說及其他文本的比較閱讀,本文將就以下三個方面做出進一步觀察。

一、相對於寫實/現實主義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形式,張愛玲反其道而行。她穿越修辭、文類以及語言的界限,以重複書寫發展出一種特殊的美學。這一美學強調「衍生」而非「揭示」,突出「迴旋」而非「革命」。

二、通過對自身故事的多重敘述,張愛玲以重複枝蔓的形式顛覆傳統家族歷史的大敘事。她的記憶不斷節外生枝,瓦解了「過去」獨一無二的假設。更重要的,通過書寫,她化記憶為技藝,也重塑過往吉光片羽的存在與形式。

三、張愛玲創作中迴旋、衍生的傾向也帶出了一種獨特的(文學)史觀。這一方面她的前例是《海上花列傳》與《紅樓夢》。張的史觀促使我們思考她後四十年的創作其實不只限於她以各種形式重寫的自傳故事,也同時包括另外兩項計畫:一是將吳語的《海上花列傳》轉為普通話,再翻譯成英文;另外則是通過細讀文本、文獻考證以及傳記研究的方式參詳《紅樓夢》。

二十世紀文學的典範以革命和啟蒙是尚。嚴守這一典範的作家和批評家自然不會認同張愛玲的創作意念和實踐。但我以為她的寫作其實是以一種「否定的辯證」方式體現歷史的複雜面,也為我們對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考察,提出發人深省的觀點。

一九三八年,上海的英文報紙上刊登了一篇題為「」的文章,作者是一位十八歲的中國女孩,名叫Eileen g(張愛玲)。在這篇文章中,張愛玲描述自己在一個衰敗的貴族之家成長的點滴,她與父親和繼母的緊張關係,以及曾被父親禁閉在家中一個空屋裡的經歷。期間她患了傷寒,因為沒有及時用藥而幾乎送命。最後她在奶媽的幫助下得以逃脫。

這篇文章是張愛玲初試啼聲之作,也預告了二十世紀中國天才女作家的登場。歷史的後見之明告訴我們,張愛玲未來寫作生涯中揮之不去的主題已然在此出現:像頹靡的家族關係、充滿創傷的童年記憶,以及對艷異風格的迷戀等。這篇英文文章同時也預示張愛玲穿梭於雙語之間的寫作習慣。「」發表六年以後有了中文版本《私語》。同一時期的其他中文文章如《童言無忌》也有所印證。到了五十年代後期,這些文字統統化為了她的英文小說《易經》的素材。

《雷峰塔》原是《易經》的第一部分,後來卻被張愛玲取出獨立成書。在撰寫英文《易經》的過程中,張已經開始構思寫作它的中文版。這便是張一九七六年大致完成,卻積延不發的《小團圓》。此書遲至二〇〇九年方才出版。

從散文到小說、從自傳性的「流言」到戲劇化的告白,穿梭於中英文之間的張愛玲幾乎用整個一生反覆講述的故事。但就她重複書寫與雙語書寫的美學而言,這遠非唯一例證。(關於張愛玲雙語寫作與重複寫作的更多討論,見劉紹銘《輪迴轉生:張愛玲的中英互譯》;張曼《文化在文本間穿行:論張愛玲的翻譯觀》,均收入陳子善編《重讀張愛玲》。)

從《十八春》到《半生緣》,從英文的到中文的《五四遺事》(據宋淇說法,張愛玲先創作了英文本),都是如此。我已在討論過張愛玲的英文小說的多個分身:一九四三年張創作了中篇小說《金鎖記》,五十年代將其翻譯為英文,並在一九五六年擴充為長篇小說。經過六十年代的多次重寫,最後以的面貌問世。同時,她又將題為《怨女》,譯回了中文。就這樣,在二十四年的時間裡,張愛玲用兩種語言至少寫了六遍《金鎖記》。

我們可以將張愛玲的重寫習慣歸結為一種弗洛伊德式的衝動;借著一再回到童年創傷的現場,她試圖克服創傷所帶來的原初震撼。我們也可以將她故事的多個版本解讀為她對「家庭羅曼史」的多重敘述;對過往瑣事每一次的改寫都是詮釋學的實踐。另一方面,張愛玲重複疊加的寫作也不妨看作是種女性主義訴求,用以挑戰父權社會主導的大敘事。張彷彿不再能相信她所置身的語境。通過對語言、文類的反覆跨越,她消解了父權社會號稱說一不二的話語。她將英文和中文視為同等傳播媒介,因為理解她的生存環境既已疏離隔膜如此,在傳達人我關係的(不)可能性時,異國語言未必亞於母語。這也使得她的雙語書寫更具有辯證性。

總而言之,對於張愛玲來說,重寫既是祛魅的儀式,也是難以擺脫的詛咒。儘管寫實/現實主義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形式,張愛玲穿越修辭、文類以及語言界限的重複書寫卻孕育出一種特殊的創作觀。她的寫作不求「重現」而只是「揣摩」過往經驗;它深入記憶的洞穴,每下一層甬道,就投下不一樣的光亮。更重要的是,通過寫作,記憶轉化為技藝:藉由回憶,過往的吉光片羽有了重組的可能,並浮現種種耐人尋味的形式。書寫與重寫是探索性的藝術。追憶似水年華並非只是宣洩和耽溺,新的、創造性的歡愉(和痛苦)也隨之而生。

張愛玲是抗日戰爭中上海淪陷時期最受歡迎的作家。在一個愛國文學和宣傳口號大行其道的時代,她用小說和散文(包括中文和英文)描繪歷史的偶然與人性的脆弱,並以此大受歡迎。她的離經叛道還體現在她與胡蘭成的短暫婚姻上;胡是個新舊夾縫之間的文人,其時依附汪偽政權。張愛玲由於政治立場曖昧,寫作風格特立獨行,戰後頗受到同行抵制。之後她更徘徊文壇邊緣。

一九五二年,張愛玲赴港。在她滯留香港的三年間,她寫作出了兩本英文小說。一九五五年,張愛玲移居美國。為了持續寫作事業以及生活需要,她決定以英文創作。一九五六年,她完成了,一年後又開始了另一個計畫。從張愛玲和老友宋氏夫婦——即宋淇和鄺文美——的通信來看,這個新計畫將以她的個人經歷為藍本,從孩提時期寫到與胡蘭成相戀(見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張愛玲致宋淇函)。

張愛玲在一九六一年提及了這一作品的名字:《易經》()。之後她似嫌這部小說太長,希望分冊出版。到了一九六三年,小說的前半部分被命名為《雷峰塔》()。

如上所述,張愛玲出版英文作品的經驗頗為曲折。經歷了數次修改,直到以為名方才出版。《易經》和《雷峰塔》的命運甚至較更不順利。在一九六四年張愛玲給宋淇的信中,她談到屢遭退稿,挫敗的感覺與日俱增;與此同時,她也發現越來越難按最初的設想完成這部作品。依目前所見,《易經》的最終版本根本未觸及張、胡之戀,它只講述了張愛玲在香港的學生時代(一九三九——一九四二),以珍珠港事件、香港淪陷後張愛玲返回上海為結局。

一九六四年之後,張愛玲似乎全盤放棄了出版《易經》的希望,但顯然對她未完成的計畫念茲在茲。她繼續寫作,而這一次用了中文。十多年後,《小團圓》的初稿完成。張愛玲曾期待這部《易經》的中文(延伸)版面世,以交代前半生的一切,然而事與願違,《易經》和《小團圓》都未能在張愛玲生前出版。

我們現在可以回到《雷峰塔》。我們要問,相對於它的前後分身,像「」 《私語》,以及《小團圓》等,這本小說的意義何在?小說中的主人翁名叫琵琶,也是張愛玲的自我投射。全書以她四歲那年目送母親露與姑姑珊瑚出國赴歐為開端,講述了她童年成長的各個階段,一直到她與父親和繼母大吵一架後,被禁閉起來幾乎送命。在保姆何乾的幫助下,琵琶最後脫逃,寄居已經離婚的母親處。最後她準備負笈海外,何干告老退休。小說在兩人道別聲中戛然而止。

對於熟悉張愛玲早期作品的讀者來說,這些內容全都似曾相識。小說主要源自《私語》和張愛玲其他的描述童年及青少年時期的文字,在人物和情節方面的改動微乎其微。然而,《雷峰塔》畢竟不僅僅是張愛玲早期自傳式散文的小說化。「」寫於少女張愛玲劫後餘生之際,不啻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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