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今典,詩力文心 陳國球教授與抒情傳統

陳國球教授專攻中國傳統詩學多年,又對現代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有深入涉獵;文學史方面的研究成果尤其有目共睹。數年前我們都對抒情傳統和中國文學現代性的問題發生興趣,有多次切磋的機會,也各有鑽研的結果。

在陳教的提議和主催下,我們最近編纂一冊文集,用以呈現在「抒情傳統」的架構下所形成的種種論述方向。我與陳教授相識多年,能有機會就共同的興趣展開合作,誠為一大快事。也希望藉此文集,能使「抒情傳統」作為一種史觀、一項議題,引起學界更多的注意與對話。

「抒情」在現代文論里是一個常被忽視的文學觀念。一般看法多以抒情者,小道也。作為一種詩歌或敘事修辭模式,抒情不外輕吟淺唱;作為一種情感符號,抒情無非感事傷時。「五四」以來中國的文學論述以啟蒙、革命是尚,一九四九年之後,宏大敘事更佔主導。在史詩般的國族號召下,抒情顯得如此個人主義、小資情懷,自然無足輕重。

然而只要我們回顧中國文學的流變,就會理解從《詩經》《楚辭》以來,抒情一直是文學想像和實踐里的重要課題之一。《楚辭·九章》《惜誦》有謂「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時至二十世紀初魯迅寫《文化偏至論》,則稱「鶩外者漸轉而趣內,淵思冥想之風作,自省抒情之意蘇,去現實物質與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靈之域」。這裡抒情的用法和喻義當然極為不同,但唯其如此,才更顯現出這一辭彙的活力豐富,千百年來未嘗或已。

抒情的「情」字帶出中國古典和現代文學對主體的特殊觀照。從內爍到外緣,從官能到形上,從感物到感悟,從壯懷激烈到纏綿悱惻,情為何物一直觸動作家的文思;情與志、情與性、情與理、情與不情等觀念的辯證則豐富了文學論述。

而「抒」情的抒字,不但有抒發、解散的含義,也可與傳統「杼」字互訓,因而帶出編織、合成的意思。這說明「抒情」既有興發自然的嚮往,也有形式勞作的要求。一收一放之間,文學動人的力量於焉而起。後之來者談中國主體情性,如果只能在弗洛伊德加拉康,查爾斯·泰勒或情感論這些西學中打轉,未免是買櫝還珠之舉。

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文學對抒情的理解深受西方浪漫、現代主義的影響。拜倫和雪萊或波德萊爾和艾略特成為新的靈感對象。然而傳統資源的傳承不絕如縷。魯迅、王國維等人不論,魯迅眼中「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馮至同時接受杜甫和里爾克的影響;何其芳的抒情追求從唯美的保羅·瓦雷里轉到唯物的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卻總不能或忘晚唐的溫李;瞿秋白就義前想到《詩經》名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撇開人云亦云的偏見,我們乃知現代文人學者——甚至革命者——折衝在不同的抒情淵源、條件和效果之間,早已為這一文學觀念開發出更多對話空間。

一九七一年,旅美的陳世驤先生髮表《中國抒情傳統》,指出中國文學的精華無他,就是抒情傳統。陳認為中國早期文學「詩意創造衝動的流露,其敏感的意味,從本源、性格和含蘊上看來都是抒情的」,即使明清的小說戲曲也難以自外這一傳統。陳先生的立論對海外古典中國學界帶來深遠影響,至今相與呼應者大有人在。美國的高友工教授日後另闢蹊徑,談論「抒情美典」,也間接延續了「抒情傳統」的魅力。

陳先生的文章言簡意賅,其實頗有可以大加發揮的餘地。他談的是抒情「傳統」,卻深深立足在現代語境里。三十年代陳負笈北大外語系,與京派文人往還,對西方現代主義的文學和理論知之甚詳。一九四一年陳赴美國,開始轉向古典文學研究。而去國三十年後,他潛心抒情傳統,更不能不讓我們聯想蘊積在他胸中的塊壘。

這正是陳國球教授著手抒情傳統的開端。陳世驤先生從中西比較文學的角度提出他的看法。有鑒於他的學術背景和立論前提,陳國球教授叩問:所謂「中國抒情傳統」可有西方影響的因素?何以既然立足現代,這一傳統卻似乎將中國現代文學「包括在外」?抒情傳統果真是其來有自,源遠流長,還是陳先生在現代的發現,甚至是一種(充滿抒情懷抱的)發明?

陳國球教授近年的系列著作,從西方漢學重鎮普實克對中國現代文學「抒情的」和「史詩的」的分析到胡蘭成四五十年代的文化評論,從林庚的文學史到高友工的「抒情美典」研究,不但為中國文學研究提出了典範性的議題,也促使我們對「五四」以來有關抒情的範疇和意義的討論重新展開評價。

在陳教授與我合編的選集中,魯迅與朱光潛的辯論,朱自清、聞一多的研究,方東美、宗白華的美學建構,沈從文的「抽象的抒情」等因此浮出地表。與此同時,西方漢學重鎮普實克在五十年代已對中國現代文學「抒情的」和「史詩的」對話關係也引起注意。這些聲音代表革命、啟蒙之外,中國現代性表述的另外一個脈絡。也因為有了這些聲音,陳世驤先生之後的種種中西論述才更有了傳承意義。陳國球教授承先啟後,未來對抒情傳統的研究必須始自他對這一傳統的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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