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今典,詩力文心 埔里的摩羅,詩力與文心

——黃錦樹《論嘗試文》

黃錦樹任教台灣「暨南國際大學」,定居埔里鄉下將近二十年。埔里山明水秀,但位於地震帶上,平靜的地表下總醞釀著板塊震動。在隱喻層次上,這也似乎是黃錦樹與台灣中文學界關係的寫照。

中文系的世界溫良恭儉,一派風和日麗,黃錦樹卻每每意識到——甚至讓自己成為——這樣風景下的不安。他治學的才華有目共睹,但他犀利的批評風格,對人對事的「不夠世故」,也引起不少忌憚。儘管如此,我依然認為黃錦樹是當代最有問題意識,也最具論述能力的學者之一。

在論述場域里,黃錦樹所致力的議題包括馬來西亞華語文學與中國性批判、當代台灣地區小說評論、晚清文學與知識譜系研究、寫實主義與現代主義辯證等。近年他的注意力轉向「文」的現代性和「抒情傳統」問題,以及散文與小說虛構的倫理意義。這些論述有如不同板塊,在黃錦樹的筆下相互撞擊,散放出巨大能量。在此之上,他作為小說創作者的經驗,以及在台馬來西亞華裔的身份,更為他的評論平添緊張向度。

一九九六年黃錦樹在吉隆坡出版第一本評論集《馬華文學:內在中國、語言與文學史》,引起馬華文化界一片嘩然。對黃而言,馬華文學傳統恆以中國性的追求為前提。但在緬懷神州文化、遙想唐山遺產(華人華僑稱祖國為「唐山」)的過程中,「中國」早已被物化成為一個著毋庸議的符號。這一「中國」符號內蘊兩極召喚:一方面將古老的文明無限上綱為神秘幽遠的精粹,一方面又將其化為充滿表演性的儀式材料。折衝其間,馬華主體性往往被忽略了。黃撻伐前輩的中國情結,批判「五四」寫實主義,質疑中文純粹性。如何體認中文及中國在馬華族群想像中的歷史感和在地性,是他念茲在茲的問題。

彼時黃錦樹年輕氣盛,思辨每有過猶不及之處。然而他對馬華文化存亡的危機感,對文學「作為方法」的期盼和焦慮,還有他自身的漂泊意識如此深沉,不由得我們不正色以對。近年華語語系研究興起,學者四齣找尋例證,才發現黃錦樹其實早已默默開風氣之先了。與此同時,黃錦樹致力實用批評,對當代作家從朱天文、朱天心到王安憶、郭松棻等都有精彩細讀。他也開始思考有關這些書寫的「文」的問題——文字技藝、文類屬性、文體風骨、文化氣質等。《謊言與真理的技藝》《文與魂與體》等書都是極為精謹的著作。

黃錦樹對文學寄託既深,發為文章,亦多激切之詞。另一方面,他又充滿對病和死亡的興趣。在他筆下,作家文辭可以比作「不斷增殖的病原體」「腫瘤物」「癌細胞式的、恐怖的再生產」「自體免疫」;文學與歷史的關聯則每與屍骸、魂魄、幽靈相連接。他直面文學和社會敗象,既有煽風點火的霸氣,也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憂鬱。他的橫眉冷眼,尖誚偏執,竟彷彿有了魯迅式的身影(或幽靈)。這樣的模擬雖然只能點到為止,但相較近年自詡為魯迅傳人的學者,黃錦樹意必固我、反抗絕望的姿態反而真誠太多。

多年前我曾為文介紹黃錦樹,並以「壞孩子」稱之(《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的馬華文學論述與敘述》)。「壞孩子」有理取鬧,與社會格格不入;他的譏諷引人側目,卻也帶來處處機鋒。回看黃這些年的文字,我以為「壞孩子」尚不足以說明一切。他字裡行間所透露的厲氣鬼氣,喝佛罵祖,毋寧更讓我們覺得此中有人:他呼應了青年魯迅所嚮往的摩羅形象。

時間回到一九〇七年。魯迅在《摩羅詩力說》里指出近世中國文明發展每下愈況,傳統資源抱殘守缺。當務之急在於「別求新聲於異邦」。對魯迅而言,這樣的新聲非摩羅詩人莫屬。摩羅始自印度,原意為天魔,傳至西方,即成為魔鬼、撒旦。而在當代的詩人里,摩羅的代表首推浪漫詩人拜倫。拜倫之外,有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裴多菲等人,「無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於群,以隨順舊俗」(《摩羅詩力說》)。摩羅詩人最重要的能量即在於「攖人心」:撩撥人心、召喚詩力。

黃錦樹對現代馬華以及中華文學所釋放的「攖人心」式衝動,曾讓不少學界先生難以承受。在方法論上,這樣的衝動不能安於四平八穩的「文學反映人生」之類寫實論述,而必須從現代主義的大破大立找尋表達方式。相對興觀群怨的詩教傳統,摩羅發出「真的惡聲」。的確,當黃錦樹高談燒芭論、「謝本師」、「破」中文、「散」文類時,摩羅詩力呼之欲出。

但就如我在他處所論,魯迅《摩羅詩力說》延續晚清文學革命論中以毒攻毒的脈絡(《從摩羅到諾貝爾》)。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這種場面恐怕魯迅也始料未及。在摩羅詩論最隱秘的部分,詩人的創造——毀滅的力量及於自身。黃錦樹不能自外於這樣的兩難。當歷史狂飆過後,一切喧囂激情散盡,摩羅詩人必須直面生命的「無物之陣」。在這裡,神魔退位,滿目荒寒,四下瀰漫無盡的虛空:

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讀著上面的刻辭。……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熟悉魯迅的讀者想必知道這段描寫出自《野草》里的《墓碣文》,時為一九二五年,《摩羅詩力說》發表十八年後。此時的詩人已經從「攖人心者」的魔鬼成為「抉心自食」的活屍。這些年間,啟蒙風雲數變,革命的號召依然方興未艾。摩羅詩人摧毀了什麼?成就了什麼?他不能捫心自問,反而抉心自食,但「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能知?」

黃錦樹熟治中國現代文學,當然理解摩羅詩力內蘊的難題。他的挑戰是,新文學運動一百年後,他能提出什麼新的論述面對這一難題?他不是也不必是當年的魯迅。這就讓我們來到他的新書《論嘗試文》。這本論文集搜集了他近年的論文十六篇,另有較短的評論和書評十八篇。以體例而言,這些論文多半仍以實用批評出發,針對當代作家作品做出點評,因此呼應前兩部論文集。但如黃自述,這些文字集中反思兩項較深的理論問題,一為現代敘事與抒情傳統的糾結,一為小說虛構與散文紀實的區隔。兩者都關乎黃錦樹對「文」和文學的獨特看法。

抒情傳統是台灣地區中文系的重要議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由旅美的陳世驤教授來台首開其端,繼之以七十年代同樣是旅美的高友工教授來台豐富理論架構,一時如響斯應,啟發許多中文系青年學者。黃錦樹承認抒情傳統的研究成果,但卻視之為一偉大的現代「發明」。他增益這一傳統的方式,很弔詭的,是福柯考掘學式的拆解。相對多數學者頌讚抒情傳統的物我相忘,渾然天成,他更有興趣的是調查這個傳統何以在「五四」啟蒙和革命的喧囂中浮出地表,而且在台灣找到棲居所在。更進一步,他叩問當代文學裡抒情如何成為內向化、異質化寫作的指標;它和台灣主體性的建構有什麼關係。准此,他討論了從胡蘭成到朱天文、郭松棻,從舞鶴到雷驤、童偉格等作家。

魯迅的摩羅詩人飛揚跋扈,但「其神思之澡雪,既至異於常人,則曠觀天然,自感神閉,凡萬匯之當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故心弦之動,自與天籟合調,發為抒情之什,品悉至神,莫可方物」(《摩羅詩力說》)。換句話說,抒情就是「攖人心」的根底。然而魯迅又強調,抒情不是禮樂交融、曠觀天然而已,更是「釋憤抒情」;這是躁鬱不安的情,激發創作者與讀者「思有邪」的情。台灣學界沿襲陳世驤、高友工等的論述,強調抒情曲折婉轉、情景交融的一面,固無疑義,但卻不能盡詳歷來抒情主體從攖人心到自抉其心的矛盾面,更不提抒情的面具性、表演性問題。是在這層意義上,黃錦樹的討論使得抒情傳統的向度陡然放寬。他談沈從文的挫敗、胡蘭成的虛偽、郭松棻的抑鬱、駱以軍的頹靡,以及邱妙津身體力行的「自抉其心」,在在說明這一傳統的內爆而非完成,才是我們參看現代性的重要根據。也因此,抒情傳統與現代主義(反傳統!)有了不可思議的掛鉤。

問題還沒有解決。黃錦樹進一步思考抒情論述的「心」何所指。在另一組討論現代散文「真實性」的文章里,他批判當代散文創作「為文造情」,以虛構來取代誠意和真心,以表演性來篡改散文作為文類所預設的自傳性。如果「心」被架空,抒情即不再可能。於是在《文心的凋零》和後續文章里,他感嘆作者和讀者的因循姿態,甚至警告散文的失真所意味的不僅是文類跨界的後遺症,也是創作倫理的墮落,甚至文學本體的顛覆。

識者或許認為,黃錦樹為散文虛構性與否如此不憚辭費,似有小題大做之嫌。畢竟在後現代主義的氛圍里,我們不早已熟悉文本(甚至世界)的虛構性和歷史的游移性這類論述?但在黃的論述里,散文——抒情——文心的聯動關係不只是文體論,而是本體論問題。在現代中國文學評論里,談「文」與「心」最有創見者首推竹內好。他的《魯迅論》以「回心」——回到「文學正覺」——作為反抗歷史混沌和個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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