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今典,詩力文心 文學,經典,與現代公民意識

文學從五四運動以來曾被認為是號召革命啟蒙、改造國民性的利器。在視覺文化和網路信息如此發達的今天,我們鼓勵學生學習文學經典,首先必須捫心自問的是:要如何談文學的重要性?

事實上,文學之為我們所理解的「文學」並非古已有之。文學作為一種學科,其實始自二十世紀之交京師大學堂的「發明」,主要依據日本和歐洲的範本,而且一直到三十年代才大抵落實為文字想像和創作形式的總稱。這一形式強調獨立的學科範疇和純粹的審美要求,雖然蘊含其下的動機——從為人生、為藝術,還是為革命,到唯心還是唯物——從來眾說紛紜。

這樣的文學定義在二十世紀下半期已經飽受衝擊,何況面對當代的新新人類。眼前無路想回頭,我以為跨過「五四」門檻,重新回溯文學在中國文明傳統中定義的流變,反而讓我們有了新的期待。學者早已指出,「文」的傳統語源極其豐富,可以指文飾符號、文章學問、文化氣質或是文明傳承。「『文』學」一詞在漢代已經出現,歷經演變,對知識論、世界觀、倫理學、修辭學和審美品位等各個層次都有所觸及,比起來,現代「純文學」的定義反而顯得謹小慎微了。

「鬱郁乎文哉」:文學最終的目的不僅是審美想像或是啟蒙革命,也可以是興觀群怨或「心齋」「坐忘」或「多識草木鳥獸蟲魚之名」,以至「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學是我們生活或生命的一部分。傳統理想的文學人應該是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轉換成今天的語境,或許該說文學能培養我們如何在社會裡做個通情達理、進退有節的知識人。

但是經典豈真是一成不變、「萬古流芳」的鐵板一塊?我們記得陶淵明、杜甫的詩才並不能見重於當時,他們的盛名都來自身後多年——或多個世紀。元代的雜劇和明清的小說曾經被視為誨淫誨盜,成為經典只是近代的事。晚明顧炎武、黃宗羲的政治論述到了晚清才真正受到重視,而像連橫、賴和的地位則與台灣的歷史經驗息息相關。至於像《詩經》的詮釋從聖德教化到純任自然,更說明就算是著毋庸議的經典,它的意義也是與時俱變的。

談論、學習經典因此不只是人云亦云而已。我們反而應該強調經典之所以能夠可長可久,正因為其豐富的文本及語境每每成為辯論、詮釋、批評的焦點,引起一代又一代的對話與反思。只有懷抱這樣對形式與情境的自覺,我們才能體認所謂經典,包括了文學典律的轉換,文化場域的變遷,政治信念、道德信條、審美技巧的取捨,還有更重要的,認識論上對知識和權力,真理和虛構的持續思考辯難。

以批判「東方學」知名的批評家愛德華·薩義德一生不為任何主義或意識形態背書,他唯一不斷思考的「主義」是人文主義。對薩義德而言,人文之為「主義」恰恰在於它的不能完成性和不斷嘗試性。以這樣的姿態來看待文明傳承,薩義德指出經典的可貴不在於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標杆價值,而在於經典入世的,以人為本、日新又新的巨大能量。

而為什麼又要著重文學經典?薩義德強調文學的基礎無他,就是對語言最細膩繁複的操作與理解。閱讀文學讓我們理解語言除了通情達意外,更是一個充滿隱喻象徵的符號機器,層層轉折,拒絕化約成簡單的公式或真理。只有在閱讀——而且是細讀——文學時,我們的注意力最終導向語言。在爬梳字句、解析章節的過程里,我們認識意義的產生千頭萬緒,總是在虛與實、創造與再創造的緊張關係中發生。

薩義德的對話對象各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教基礎。相形之下,中國的人文精神,不論儒道根源,反而顯得順理成章得多。文學經典早早就發出對「人之所以為人」的大哉問。屈原徘徊江邊的浩嘆,王羲之蘭亭歡聚中的警醒,李清照亂離之際的感傷,張岱國破家亡後的追悔,魯迅禮教吃人的控訴,千百年來的聲音回蕩在我們四周,不斷顯示人面對不同境遇——生與死、信仰與背離、承擔與隱逸、大我與小我、愛欲與超越——的選擇和無從選擇。文學經典將文本和生命內容化簡為繁,作為讀者,我們有必要從細讀里體會想像的或存在的人生經驗,而且我們的詮釋絕不「從一而終」。

在這個意義上,閱讀、批判社會、政治現象所肇生的各種「文本」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更要說,越是因為名嘴現象、博客文化等將我們的溝通、判斷能力簡化為順口溜或冷笑話,接觸經典越應該成為一種自覺的訓練,或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目標。我們唯有掌握語言的有機性和綿密的衍生、想像特質,我們才能理解權威、知識和符號之間合縱連橫的關係,閱讀才能成為一種批判性的創造過程。明乎此,文學經典可以成為教育基礎的一課。

高中語文所提供的文學經典選讀只是淺嘗輒止,而且後續乏力。而今天的大學語文教學多半沒有深入訓練學生人文素養的遠見。這不禁讓我想起薩義德曾任教的哥倫比亞大學八十年來引以為傲的「核心人文教育課程」,正是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塞萬提斯、蒙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伍爾芙等大家所形成的西方文學經典課程。

然而求諸台灣地區,高中學生將來要進入哪所大學才有這樣的機會呢?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們是否又能期許個別同學有獨立閱讀經典——哪怕只是一部作品、一位大家——的野心呢?畢竟,擇善而固執,敢於與眾不同,不也是養成自我判斷意識的重要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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