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中譜寫出他的一生

王強

讀,讀,讀。誰(Leslie Stephen?)說過吉本是在閱讀中譜寫出他一生的?

——Alfred Kazin,Journals,December 4,1938

幾場冷雨過後,窗外蟲鳴竟水洗了似的如綴滿夜空的星星那樣清晰分明了。入夜,忽然有心情從書架取出《托爾金的袍子》的作者里克·傑寇斯基(Rick Gekoski)「書憶體」回憶錄《在狗之外》()。翻過扉頁,目光落在給了傑氏書名靈感的美國喜劇大家Grouarx幽默溫馨的兩句話上:「Outside of a dog,a book is man''s best friend. / Inside of a dog,it''s too dark to read」(在狗之外,書是人的摯友;在狗之內,暗得無法展讀),這才意識到在寂寞的角落裡它等了我兩年。愧疚不該如此怠慢這冊難得的作者簽名本,儘管那字跡優雅、一語雙關的「Another one,of me ...」是2009年8月25日題贈給一個名叫Byron的人,與我絲毫無關。這又何妨?我在乎的只是「又一個傑寇斯基」,還有他呼吸一般鮮活的暗藍色筆跡。也許,甚至從根本上說,秋天才是該真正捧起一本「回憶錄」的季節,因為只有秋天才會令夏多布里昂從中讀出「同我們的命運有神秘的關聯」這樣的含義:「它如同我們的落葉般的歲月,它如同我們的落花般逐漸枯萎的年華,它如同我們的雲彩般飛逝的幻想,它如同我們的逐漸變得暗淡的智慧,它如同我們的陽光般逐漸變得冷漠的愛情,它如同我們的河流般凍結的生命。」(《墓畔回憶錄》,東方出版社,91頁)

我知道,季節適宜可眼下自己的行為未必對得起「時代精神」。 在「現代科學」終被「技術即科學」(teo-sce)所取代的「後現代」,人類挾互聯網投下的「信息炸彈」(la bombe informatique,哲學家Paul Virilio語)唱起「古騰堡」輓歌之時;在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直面熒屏當道(電視、電影、電腦)無奈發出的「視覺的文化將要終結想像的文學」(a visual culture will end imaginative literature)這一斷言一天天逼近真實之時;為什麼我偏偏還要在乎無籍籍聲名的傑寇斯基和他這本同樣無籍籍聲名且裝填在漸漸老去的紙張里的「回憶錄」?是戀戀不捨紙質書這一思想存在的親切熟悉的形式?是想在「回憶」凝結的「歷史」中尋到某種可靠的、不再令我目眩的心靈寄託?哪怕是暫時的?似乎不是。紀德說:回憶錄向來只有一半是可信的。它從不為心靈提供「可靠性」的港灣。當然我也沒帶著一廂情願的野心期待普普通通的它會像聖西門、卡薩諾瓦、夏多布里昂、丘吉爾長河般「回憶錄」那樣描繪出令世人驚嘆的「歷史」長卷。在海德格爾看來:「歷史」只有在「此在」死亡時才成為可能。傑寇斯基還硬朗地活著,連期待都不應該期待。我更缺乏「理論書評者」(a theoretical reviewer)的高度:把社會當成戲劇,以種種花哨的角度在相關不相關的文字里萃取所謂「社會形成之時文本所起的作用」或「在社會戲劇里扮演的角色」。

舍此,我還能為我放不下傑寇斯基找出一個恰當的理由嗎?葡萄牙詩人佩索阿(Fernando Pessoa)因為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個靈魂,「於是恰如一個陌生人,我讀我的存在彷彿它是書頁。/ 不知何之將至,/ 忘了什麼已然消逝,/ 在閱讀書頁的邊上記下 / 我的所感我的所思 / 再讀它時,我詫異:『那竟然是我?』」(《歌集·1930/8/24》)對,我想看看《在狗之外》的傑寇斯基的靈魂如何不同於《托爾金的袍子》的傑寇斯基的靈魂。我想走進「又一個傑寇斯基」,暗自期許也能詫異地悄悄對他說:「那竟然是你?」窸窣作響的書頁背後能否撞上這樣的運氣,由不得我,得靠他。

「回憶」註定是散漫的。「回憶錄」卻必得有個明晰的開端。「書憶體回憶錄」的開端除了直指書與生命難棄難離的糾結外還能期待它指向何方?果然,「引子」拉開,書的天堂就露出了別樣的景緻:1974年英國渥威克郡礦泉療養勝地Leamington Spa。攝政時期排屋中的大宅剛剛翻修一新。四間卧室全擺滿了書。俯瞰花園的陽台內側、大理石壁爐前鋪著暗紅色加拿大松木地板的大客廳擺滿了書。廁所、廚房、過道……「堆積起的書像胚芽樣生長繁衍」(p.3)。剛從拍賣行運抵的大書櫥精美絕倫,純正維多利亞時期桃花心木打造。能存放千部書的十五格空間竟在一個揮汗如雨的周末又被佔領。甜蜜自得地巡視吧:高中和大學時幾乎翻爛、筆記滿滿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牛津發奮時幾乎手不釋卷的全套馬修·阿諾德;隊列長長的勞倫斯喬伊斯艾略特;助他戴上哲學文學聖殿牛津茂登文學博士桂冠的完整的康拉德(大部分還是初版本);渥威克大學執教時一頁頁血汗批註的數百冊哲學、心理學、文學和藝術……洋溢著誘人書卷氣的童話式幸福若照此延展下去,《在狗之外》必定滑進平庸。傑寇斯基夠狡黠,筆鋒一轉,就讓我聽到「失樂園」悲愴的命運敲門聲。從書的角度說,離婚把他幾近赤裸地放逐了。竟還要揮別他的格雷厄姆·格林!這是剜他的心。左臂彎枕著新生的孩子,左手扶著奶瓶,右手翻完十五部漫長的書頁。多少個難眠之夜?記不清了。可他記著格林那一張張書頁里還映著孩子酣甜的睡影哪。憤怒。眩暈。悲痛。他愛書人的靈魂奄奄一息……

1946年7月巴黎酷暑中,格特魯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也是奄奄一息。彌留之際,她含混不清地問床邊的人:「答案是什麼?」得不到回答,她再問:「問題是什麼?」半個世紀後的此刻,書的繁華散盡,現實毫不吝嗇給了傑寇斯基一個冷酷到殘酷的答案。邁進新租公寓的書房,看著稀疏排列的書架,把擰亮的檯燈轉向它們,他陷入沉思。答案已有。那麼,問題是什麼?「看著看著(這寥寥可數的)書,我漸漸辨識出,它們裝點的原來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一個自我。」(p.9)「沒有書我才是不可思議的。誰也無法把它們從我這兒拿走,它們就在我體內,它們就是現在的我……我想要知道的是我讀過的那些書怎麼造就了我。」(p.9)這多少有點兒探得海德格爾《論真理的本質》第六節智慧堂奧的味道了:「而只有拒絕的東西才可能給出存在於可能性中的東西,黑暗拒絕可視性,而它也同樣可以保持視覺:在黑暗中我們看見了眾星。」大徹大悟間,那個只有依賴物理性擁有書籍時才存在的外在的「讀者」死去了,而他從未意識到的另一個不依賴書的存在而存在的「讀者之內的讀者」(the reader-in-the-reader,哈羅德·布魯姆語)奇蹟般倔強復活了。接著,十九章260頁的文字坦率到幾乎露骨地描述了他所篤信的「閱讀」與「自我造就」這一彼此交融且永無止境的動態過程中六十餘年人生歲月同那二十五部(當然它們又牽引出更多)重要的、看似毫不相干卻無一不帶著「命中不可避免的光環」出現的書「既愜意又困惑」的相遇、相戀和相依相攜。

格雷厄姆·格林說過:「童年是作家銀行里全部的存款餘額。」(Childhood is a writer''s bank balance.)若用「人生」替換掉「作家」,那麼幼小生命初次相遇並存留下深深印痕的那本書便不折不扣成為一個讀書人在時間維度里存入的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財富。幸運的話,這財富會如一粒強勁的種子,預設並培植著此後 「私人閱讀史」與「自我的生成及演化史」之間交互展開的全部生命個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電視文化咄咄逼人入侵文字閱讀領地之時,終將成為美國大眾文化偶像的蘇斯博士(Dr. Seuss)送給四歲的傑寇斯基這樣一粒強勁的種子——《大象霍騰孵蛋》():

我會央求:再來呀!再讀一遍!要是太晚了或者求了太多次,我就舒舒服服蜷伏在被單下自言自語重複最後讀到的那句特別寬慰人的話:「Because Horton was faithful he sat a... 」(就因為答應過人家了,霍騰他坐在那兒不棄也不離)我太愛這詩行了,我琢磨,這是由於父親Bernie活脫脫就是霍騰(p.13)。「而我(喜怒無常的)母親就是那隻懶鳥Mayzie」(p.14)……「連一本蘇斯博士都沒讀過,該是多麼大的損失啊!他筆下的角色個個天馬行空、狂野不馴,人見人愛。孩子們毫不循規蹈矩、完全自作主張的天性體現得那樣淋漓盡致。他的世界隨時隨地都可能分崩離析:他是吟詠無序和不可測性的兒童桂冠詩人。」(p.19)

激情歲月在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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