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聚散,都是因緣

梁治平

架上數百冊英文書,大多是2000年前後在美國遊學時所購。這些圖籍,每一本都曾經我手翻閱、裝箱、上架。它們在我眼中的樣子,除了書籍本身的形狀:開本、色澤、圖案之外,還包含某種無形之物:某個場景、某些人物、某種情緒、某次相遇,甚至,某種氣味、聲音和光線。人與書,有聚,有散。無論聚散,都是故事,都是因緣。

有很長一段時期,訪求書籍,在我,可說是一個致命的誘惑。遊學美國,這種誘惑不是被抑制和減弱了,而是被釋放和增強了。因為那裡好書更多,求取更易,甚至價格(至少相對價格)也更廉。在那段時間,往來於書店之間,流連於書架之下,是我生活中一項重要內容,也是生活的一大樂事。三冊遊學日記,幾乎就是一部訪書錄,記下了每一次與書的相遇:時間、地點,自然,還有書和與書有關的人。

第一次與書相遇的記錄,是開始在紐約生活的第一天,1998年9月10日。

第一天的安排照例瑣碎繁雜:到不同地方,見不同的人,辦理各種手續。但就是那天,抽空聽了Waldron教授一節課,又在回寓所的路上進了法學院一間小書店,在那裡買了三本書,一本探究美國人法律經驗的法律史著作,一本以公民身份為主題的文集,還有一本人類學家E. Gellner的書。我進那間小店,原本是去找Waldron教授指定的課程用書,但那次我買的書,卻沒有一本與課程相關。也許,理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種內心渴望要得到滿足。

接下來幾天,均有購書記錄。隔了一日,周六,下樓購物,結果先進了鄰街一家舊書店。書店上大書:THE LAST WORD,店名響亮而富寓意。進去瀏覽一遭,當時受時差之苦,頭腦正昏,但是看到Paul Bohannan編的一冊(《法律與衝突》),還是眼前一亮。那次買的還有英國法社會學家Roger Cotterrell的(《法律社會學》)。同日晚間,「再出去購物,順便逛另一家書店,買了G. Minda的。還想買Holmes的,可惜身上錢不夠了,請店員留書至明日」。又數日,周二,「順便到83街的Barnes &Noble,……仔細挑選之後,購書四種」,有L. M. Friedman的(《美國法律史》),R. Ballamy的(《自由主義與現代社會》),R. Dworkin的(《自由的法》),D. Kennedy的(《司法裁判批判》)。當日的記錄還包括這四種圖書的價格:大約平均每冊二十美元。在洋書裡面,這樣的價格不算貴,但在美國,還有價格更低的圖書市場,那就是折價書市場。

抵美不到一周,逛書店四家,購書十冊,這場小小的書節狂歡,滿足了我蓄積已久的異域購書慾望。自然,這種滿足只是暫時的。遊學的日子剛剛開始,這段故事也只是一個序幕。不過,以後訪書,若非必要,通常只買折價書,畢竟,兩者價格差別甚大,而在美國的折價書市場,從來不少機遇和驚喜。

紐約大都會,生活節奏快,比較中小城市,尤多變化。十年前旅居曼哈頓,曾遍訪哥大周邊書肆,如今,書店地圖已經改變,而112街一家專營學術書刊的書店,一經發現,立刻成為我時常光顧之所,這家書店的店名:「迷宮」,也開始頻頻進入我的購書記錄。

在專營學術書的書店裡,「迷宮」規模可觀,單「法律研究」一項,就有兩大書架。曼哈頓的書店,就我所見,除非列入教科書,法律類沒有如此規模。書店分兩層。大門進去,和左手的櫃檯相對,是一面新到折價書的書架。大堂正中,三面書架中間的大桌,平放的都是折價書。樓梯在大門右手、折價書櫃後面,樓梯一側,還有方形的樓梯拐角,也放置了折價圖書。二樓是一排排的書架,像是圖書館,樓梯口和書架之間,有時也會擺上長長的條案,專售折價書。

「迷宮」不售二手書,折價書亦非二手書。因此,有時在門廳的折價書架上,可以買到三重意義的新書:新近出版且新上架的嶄新的書。比如某日,書架上擺出一冊J. Habermas 的(《事實與規範之間》),這個有六百三十一頁的英譯本1996年出版,在英語學界引起不少關注。一年前,香港大學陳弘毅教授以此書贈我,所以我只能「遺憾地」放過這次捷足先登的機會。第二天再去,那本書已經不在。但見一個高大青年,牽了一條蘇格蘭牧羊犬,站在書架前詢問店員何時可以再上此書。我對那青年充滿同情,因為我知道,這種機會錯過了,不大可能有下一次。我也有過類似經歷。我曾在「迷宮」翻看過J. Cliff. Marcus合編的(《寫文化》),還有M. R. Damaska的(《司法和國家權力的多種面孔》),猶豫之間,書已落入他人袋中。還有一次,看到Aries和Duby主編的那套(《私人生活史》),躊躇再三,終究沒有下決心買回,後來頗有些後悔,好在以後有機會補救,但那是後話了。

遊學美東,居住紐約時間最短,但在「迷宮」買書最多,即使後來搬去新澤西的普林斯頓,但凡有機會到紐約,一定要到「迷宮」轉上一圈,而且每次都不會空手而歸。

紐約的書店,值得一提的還有下城的Strand,紐約最大的舊書店。那家店真大,書真多,但要沙里披金,亦非易事。住紐約時去過兩次,皆有所獲。第二次去是在1999年2月27日。那天,與內子往14街一家影院觀影,出來後就「順便」進了旁邊的Strand。當時在架上看到一部H. Hardy和R. Hausheer編的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文集,書名(《人類研究》),厚厚一冊,紅底金字,硬面精裝。這是一本新書,1997年2月英國出版,當年11月5日,伯林仙逝。眼前的這本是1998年的美國版。書不算太貴,美元標價三十五元。不過,Strand的價格,加上稅,也接近三十美元。我有點猶豫。結果是內子買了送我,算是一份遲到的生日禮物。

有在紐約訪書的經驗,初到小鎮普林斯頓,難免感到失望。這裡沒有諸如Barnes &rand 那樣的巨型書店,也沒有「迷宮」那樣門類齊全的學術書專營店。大學商店規模不小,但售書部只佔其中一角。街上有舊書店三兩家,但不像Strand也經營新書,規模更不能與之相比。實際上,遍訪鎮上所有書店之後,我覺得這一年不會買多少書了。不過,既然在此居住生活,又戒不掉購書癖,只好入鄉隨俗,在那幾家書店轉進轉出。慢慢地,我發現,這裡的書店其實自有格局,在此地淘書也不乏樂趣。

去得最多的,是大學商店內設的售書部。10月的一天,約了東京大學的Tatsuo教授在書店見面,我先到一步,發現那裡有一角普大出版社廉價書專櫃,其中不乏佳作,於是選書七種。那幾種書里,最讓我得意的是Albert O. Hirs的(《激情與利益》)。書初版於1977年,我手邊的則是1997年的二十周年版。新版有Amartya Sen作的序,還有作者本人的新增序言。Hirs的書通常篇幅不大,但思想清晰、深刻、有力,故每出一書,都能開創新局。我喜歡這樣的書。更重要的是,就在幾天之前,我剛同這位令人尊敬的前輩講過話。實際上,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見面,因為我們現在是在同一間機構:高等研究院的社會科學部。我們的辦公室在同一棟建築的同一層,而他的居所,距離我在Olden Lane上的住處也只有幾步之遙。

讀其書,聞其言,識其人,這種經驗,對以學術為業的人原屬平常,但在這裡,卻非有一種特殊因緣不可。高研院社會科學部有教授(faculty)四人,Hirs 最年長,已退休。在職的三位,Cliffeertz、Michael Walzer 和Joan W. Scott,俱為學界翹楚。此前,我的書櫥里只有Geertz的幾本英文原書。但從那天開始,這種情況改變了。不久,在Witherspoon街一家舊書店購得Walzer的正義理論代表作:(《正義諸領域》)。再往後,書架上有這幾位學者署名的圖書日漸增加,其中就有Hirs篇幅短小的經典之作:(《退出,表達與忠誠》),和他的另兩本小書:(《保守的修辭》),(《對市場社會的不同看法》);Geertz帶有自傳色彩的反思之作:(《追尋事實》);Walzer早年另一本重要著作:(《正義的和非正義的戰爭》),和他的另外兩本著作;還有Scott在1996年的新作:(《進退維谷》)。值得一提的是,這批書均購自哈佛,確切地說,其中除一種外,全部出自哈佛大學出版社書屋,每冊兩三美元不等。後來,在我的書房裡,四學人書始終自成一類,集中放置在離我書案最近的一個小書架上。曾有過一個念頭,想要據此整理出一小套叢書,藉以增進國人對高研院內這一小群學人的了解,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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