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談海外訪書三十年

王強

作為新東方聯合創始人及真格基金合伙人,王強為大眾所熟悉的身份,是企業家、投資家;實際上,他更喜歡別人當他是讀書人和藏書家—業餘的。

我們知道,藏書家一般都會進行專題收藏,您有哪些專題收藏呢?

王強:書話類的書我收了不少。我最喜歡一位名叫 Thomas Frognall Dibdin的書目學家。對愛書人來說,他是藏書者的引路人,是不可跨越的大人物。後來的 Holbrook Ja寫(《解剖愛書狂》)就受 Dibdin的影響,當然Robert Burton的(《解剖憂鬱》)是他直接的靈感源泉。我有 Dibdin著名的(《愛書狂》),1903年版,褐色皮裝竹節書脊,燙金毛邊四卷。葉靈鳳先生在《讀書隨筆》里提到過 Dibdin,但他應該沒有讀過這部原著,因為在文章里,他說Dibdin的這本「小書」寫得很有意思。我後來見到,驚訝地發現書是三十開的,加索引有一千多頁,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小書」。大約葉先生是看到別人的轉述或者是文章的節選,才會誤以為這是本「小書」。這類書話經典我百讀不厭。

我有整整一櫃跟 gardening / garden有關的書。這倒不是因為我要鑽研園藝。我對技術層面講授如何種花種草的書沒興趣。我只是對 gardening / garden文化方面感興趣。愛讀與它相關的掌故軼聞和哲學沉思。我因為學英美文學出身,受英國人的影響很深。我喜歡那些談 gardening / garden而涉及神話起源、歷史、文化史方面的書。櫃里有一本教拉丁文的書,專門拿植物的拉丁名來講。還有一本書用古希臘羅馬神話解釋花草名字的由來。這樣的書我讀得津津有味。其他跟鳥獸蟲魚有關的書,我全歸到gardening / garden這一類。像沃頓(Izaak Walton)的(《釣客清話》)、懷特(Gilbert White)的(《塞耳彭自然史》)和美國鳥類學家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的文字和手繪圖譜等著作,我收了不少好版本。閑來沒事翻翻這類書,好像自己在書架前就變成了一個了不起的gardener。其實充其量不過是個armchair gardener,紙上爽爽而已。

還有一個專題是erotica / curiosa,也就是情色方面的經典。比如十九世紀法國 Pierre Lous 的英譯本,比如理查德·伯頓譯的(《香園》),還有印度的(《欲經》)等。我書架上有一本把歷代情色詩歌彙集起來的詩集,從古希臘羅馬一直到二十世紀初,凡涉及情色的不同種族的詩歌代表作它都盡收其中。很難得。sexology方面,靄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七卷本我有兩套不同的版本。與《香園》、《欲經》相似的著作我也收了一些。我這方面收藏受周作人、周越然影響很大,偏重人類學、民俗學、歷史文化。奇風異俗方面,鎮架之寶非弗雷澤的十二卷本(《金枝》)莫屬。我有兩套完整的麥克米倫1915年出齊的精裝毛邊第三版。跟這個專題接近的是醫學史,代表性的著作收了不少。還有一些巫術、妖術史方面的著作——這是受弗雷澤的影響。

藝術類的著作有三大櫃。畫冊不多,多是涉及理論、歷史方面的有定評的著作。史懷哲的兩大卷(《巴赫》),遲遲不見中譯,德文本和英譯本卻是我書架上的愛物。

我書架上的書按歷史大時段排列。古希臘羅馬兩三架。中世紀兩三架。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各一兩架。英國史兩架。與每一個時代相關的,有定評的著作,我基本都有。這就不限是收藏rare books了,而是以學術研究著作為主。十九世紀的大史學家,像蘭克的三大卷(《教皇史》)、格羅特的十大卷(《希臘史》)、蒙森的五大卷(《羅馬史》)等都立在架上。吉本當然跑不掉,他的文筆我欣賞至極。(《羅馬帝國衰亡史》)我有五六種版本,從皮裝的到現代精裝的。說到啟蒙運動,我有一套伏爾泰全集的英譯本,精裝毛邊,二十世紀初的印品,其中收了完整的(《哲學辭典》)十卷。伏爾泰的哲學詞條包羅萬象、淵博幽默犀利,我拿起來就難放下。國內只出了兩卷節選本,選譯了若干詞條而已,全編怎麼盼也盼不到。丘吉爾的著作我收了不少,佔了整整三格。我買了一小尊胖胖的他口叼雪茄的陶制立像,放在書架上他的著作前。看著丘翁,哪兒還有什麼塵世的煩惱?

我在書房裡單辟了個「詩人之角」,英國文學史上自喬叟起的主要詩人的詩全集精裝本,收集較齊備了。還有整整一屋我喜歡的重要作家的傳記、自傳、書信和日記。入夜,這間藏室簡直就是我和古今文豪傾心交談的溫馨沙龍了。

您在《獵書者說》裡面提到,周作人、錢鍾書這類淵博學者的著作,是您「獵書」的地圖和指南。除此之外,您還將哪些中外學者作為您的地圖和指南?能介紹一下您的獵書秘笈嗎?

王強:中文世界裡,錢鍾書對我的影響最大。此外還有周作人、周越然、葉靈鳳、梁遇春等。西文方面,我愛讀吳爾夫。她在散文、書信、日記里提到的書,能買到的我會買來看看。事實上,凡是英文學術類的書,都是我信賴的「獵書地圖」。因為,按照西方學術規範,引用是要出注的。我就根據腳註、引書書目,按圖索驥地買。也有專門的目錄。收集 Modern Library就有本好的參考書:Henry Toledano的—(《現代文庫價格指南》)。收藏 Everyman''s Library,至少有兩本參考書, Terry Seymour的(《人人文庫收藏指南》)和(《人人文庫讀者指南》)。後面這本書很多書商都沒有。在外面跑了這些年,我只見過幾個書商架上有這本書。而我十幾年前在西單的「中國書店」竟找到了一本,品相特別好,書衣完整。二十幾年來,搜尋「人人文庫」,靠的就是這冊最精準的「地圖」。這本書是在國內買到的唯一見證,是書的最後一頁背面用藍色圓珠筆歪歪斜斜寫的兩個中文字:「指南」。

總的來說,bibliography,也就是著者文章、著作、譯作、收藏品的「總目」,是我按圖索驥的「秘圖」。心儀作者的著作前面已經說過,此外還有兩類:第一類是單獨刊出的書目,如我藏有的十二卷(《劍橋英國文學史》)另行發行的龐大的「書目總匯」;第二類是著名藏書家的收藏「總目」,如我藏有的羅森巴赫(A.S.W. Rosenbach)的「收藏總目」與紐頓(A. Edward on)的「收藏總目」等。

您這些年買書的開銷應該不小吧,有沒有算過呢?

王強:我買過的書,從幾美元到幾千英鎊都有,再貴我就沒興緻了。說到藏書,身邊總有人問,你要掙多少錢才買書?這太外行話了。當你有錢才想到買書的時候,已經離書很遠了。我覺得,對真正愛書的人,永遠不要問他兩個問題:這書你花了多少錢?你買的都讀過嗎?這話並不是沖你的問題來的,實在是想提醒給談書的大眾的一句心裡話!至於具體開銷是多少,我不像魯迅,沒有記書賬的習慣,買書完全是興之所至。舉個例子好了,1990年我剛到美國的時候,那年聖誕節,我和太太銀行戶頭上只有二十九美元。下館子當然不行,買禮物也還是嫌少。我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就說,算啦,去書店挑本你喜歡的書,算是過個精神的聖誕吧。我選了本印裝不錯的(《白鯨》)。對我來說,遇到一本心儀的書,省吃儉用,一兩年內其他別的開銷統統砍掉,也要把它買下來,這再正常不過了。所以我才說,「這些年我進過的書店不下於進過的餐館」。寧可不進餐館也要進書店。我對吃要求很簡單,常常在書店附近找家便宜小館子就解決了,因為沒時間嘛,一進書店就想泡在裡面一直待到打烊,哪有工夫考慮肚子呢?

舊時讀書人往往久而久之和書商成為朋友,留下許多佳話,請問您有類似的經歷嗎?您能與大家分享一下與書友的故事嗎?

王強:我喜歡亨利·詹姆斯,曾在英國見過一套他長短篇小說的全集皮裝版,要價近兩萬英鎊。那時我沒什麼錢,就錯過了。上世紀六十年代,費城的 J. B. Lippincott 出了套詹姆斯研究權威 Leon Edel編輯的(《亨利·詹姆斯小說故事合集》)。這個版本我曾經在紐約一家舊書店買到八本,沒有書衣,品相一般,總覺得是個遺憾。

說來也巧,前幾年回美國,我常去逛的一家舊書店,忽然看到架上放了一套齊全的十二卷,品相之好,像在夢中見到的,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家書店有兩位店主。一位較年輕。一位上了歲數,約摸七十多歲的光景,平時不苟言笑,我每次去的時候他總坐在那兒寫寫畫畫。年輕店主告訴我,老先生前幾天過世了。過世前幾個星期,他對前去看他的年輕店主說:把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