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談七十年代的「地下」閱讀

吳亮

「這裡就是羅陀斯,就在這裡跳躍吧;這裡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躍吧。」《伊索寓言》里的這句話經馬克思引用,成了出名的熟典。吳亮回憶錄《我的羅陀斯》借用這個典故,意在以青年時的「地下閱讀」為線索,追憶、緬懷那個令他難忘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上海。不少人讀完後,對其中與書相關的人與事的描寫,有闡之未盡之恨。在此意義上,這篇訪談可說是為《我的羅陀斯》下了一個註腳。

讀《我的羅陀斯》,似乎您的不少朋友對書中開列的書單非常感興趣。

吳亮:有一次,我自己統計了《我的羅陀斯》一書的「書單」,提到的各種作家名字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書目,已經超過了三百處……它們不是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所看過的書的全部,還是漏掉了許多作家,這本回憶錄雖由讀書作為線索,後來就漸漸不再以讀書為核心了。黃子平很細心地發現我多次提到法國文學和俄國文學,兩個典型的產生過革命的國家,卻幾乎沒有談及德國文學。其實那個年代我也讀德國文學,歌德與席勒,我很喜歡《浮士德》,但寫作中沒有能把所有的重要作家都想起來。這種暫時遺忘是可能的,或者因為文章本身的走向。確實,這本書中間有幾個重點在寫作過程中產生,也有一些是突然想起來的。寫作開始的時候材料幾乎是無限的,寫到一半,就覺得必須要有節制,重要的不是書單,是一個人的精神發展史,是時代背景的重現。

家裡的書,父親的藏書,因為書而認識朋友,因為朋友而得到書,不同的朋友帶來不同的書……讀書還有個年齡的問題,嚴搏非說金觀濤比我更早讀西方哲學,那是當然。

我十五歲就讀《共產黨宣言》了。對翻譯體我很早就喜歡,它對我的胃口,我當年的表達就與之相似。當時寫信寫日記都很危險,我不寫日記也不保存朋友的來信,假如當初私人信件都在,我的回憶會是另外一種面貌。我的小學同學賈維收藏了我1970年至1985年間寫給他的三十四封信,他在《我的羅陀斯》出版後將這些信完璧贈送給我了。重讀這些信我很驚訝,我1973年寫信的文體就是現在的我還在使用的這種長句子。有封信已上傳到「小眾菜園」網站上,寫於我十八歲生日,完全是天方夜譚,居然立志以藝術為服務目標。

我曾經試圖查找上海圖書館七十年代初恢複向公眾開放的時間,網路上這種歷史資料很少,我印象中應當是1974年。當時毛澤東說「我黨真懂馬列的不多」,提倡全黨學馬列,他推薦《法蘭西內戰》、《哥達綱領批判》、《自然辯證法》,在上海圖書館馬恩全集可以憑工作證開架閱讀,德國古典哲學也可以借,借回家要辦張卡,辦卡需要單位出證明。這樣看,我應當在1974年左右就接觸德國古典哲學了,康德、黑格爾、費希特,還有狄德羅、盧梭等。

當時只限於和朋友寫信,從沒有想過發表。信的讀者都是特定的,或者說,當時的寫作不存在「讀者」,讀者就是我朋友。後來很多人問我如何走上文學批評道路,我都要提到張弦,我在《我的羅陀斯》最後一章中又提到了他。1978年,張弦在馬鞍山看到我寫給一個朋友的信,他很驚訝,此後張弦每次來上海都找我,我們保持了一年多的來往,到了1980年,張弦覺得我應該寫文章,他說吳亮你要不寫作那就太可惜了。

1976年以後,您主要買哪些書或雜誌?

吳亮:那幾年我訂閱《哲學譯叢》、《國外社會科學動態》,還有《哲學研究》和《經濟研究》。《哲學譯叢》有完整的論文,匈牙利的盧卡奇,波蘭的沙夫,東歐陣營中的哲學界有人道主義傾向,這裡說他們是修正主義……蘇聯意識形態比這裡的相對有人味,還有一個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馬克思的邏輯和文采非常吸引我,雄辯,力量充沛,華麗的長句,不容置疑的論述,經常運用典故與比喻,「一個幽靈在歐洲遊盪」,「屁股上還帶著封建的紋章」。相比之下,《聯共(布)黨史》就差遠了,當時的兩報一刊社論和評論員文章更是等而下之。

我不買中國的文學期刊,不僅因為我沒有錢,還因為中國文學太差,「傷痕文學」我從報紙新聞中獲悉就夠了,盧新華的《傷痕》發在《文匯報》上,我是站在馬路讀報欄旁看的,據說一開始發表在復旦牆報,還有過爭議,這些對我都是傳聞。那時候我還無意參與寫作,我不得其門而入,完全不清楚文壇情況,而且覺得彼此的語言無法溝通,只好做一個旁觀者。

現在有人回憶七十年代讀到的書刊,如「十七年文學」,還有《學習與批判》、《朝霞》等,稱之為「狼奶」。您喝過狼奶嗎?感覺滋味如何?

吳亮:這兩本刊物我知道,沒怎麼讀,也是因為太差……「十七年文學」我早就接觸過,這得提到我父親,他曾是民國文藝青年。父親1921年生,1938年「八一三」一周年,日租界照會法租界不能允許在此期間有公開的抗日活動,巡捕房就抓捕了一批進入黑名單的抗日學生,其中有我父親,他當時參與了中國共產主義同盟,就是托洛茨基組織,領導人彭述之。當時我父親經常在書店買書,就像《潛伏》里那樣,被店主拉進了那個托派組織。父親所在的中學很複雜,各方都有告密者,父親參加劇社傳閱抗日小冊子被記到黑名單上,那個晚上父親被抓,押送途中與一位女犯結識,兩個人銬在一起,互相說了學校和名字,又各自被關在男女監,第二天放風時彼此還能看到對方,後來那位女子就不見了。實際上父親肯定會被釋放的,但他不知道,他以為這次他完了。祖父後來將父親贖出來,父親看報紙上被虹口日軍處決的反日分子名單,其中就有那位女子,這件事對我父親刺激很大。當時雖是戰爭狀態,但是租界是孤島,父親僥倖逃過一劫。

父親從文藝到左翼,再到托洛茨基主義者。因為這個歷史問題,五十年代肅反時被審查,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又被審查,父親一直處於恐懼之中。父親一直有文學愛好,文學是父親惹禍的起源。祖父是個有錢人,在家裡很強勢,他附庸風雅,覺得文學只是玩玩而已,對父親不務正業、讀文藝書都很不以為然,闖了禍還得祖父出面。父親後生肺病輟學,一直沒有正經職業,偶爾打打零工,做店員、給不識字的老闆讀報……我七十年代也跟父親一樣,不安心工作,苦悶,亂看書,看閑書,看危險的書。

上海解放初,父親寫信給陳毅懇求安排工作,他從骨子裡喜歡共產黨,他讀托洛茨基時就對共產主義有幻想,他一生不喜歡唯利是圖的資產階級。陳毅的秘書覺得父親文筆不錯,與之交談後將父親安排到《稅務通訊》做編輯,後來做記者。父親當然喜歡新政權,倒談不上報效國家,至少可以自食其力出點風頭了。1957年整風,父親採訪了一些在「打老虎」(即「三反五反」)時被錯誤打擊的人士,父親寫了很多報道,後來「反右」,他差一點被定為「右派」。

說這些,就能理解父親有很多文學書籍了,這些在《我的羅陀斯》中都有具體介紹。五十年代的《文藝報》、《文藝月報》、《人民文學》我家裡有一大堆,姚文元批丁玲的《莎菲女士們的自由王國》一文我1967年就看過了,因為姚文元進了中央「文革」小組嘛。

我讀「十七年文學」都是在六十年代,那時候幼稚,後來再也不讀了……現在回想,整體來看,1957年以前的中國小說還勉強算好看,六十年代以後越來越糟糕。

父親一直擔心,甚至怕我有獨立思想,自以為聰明去質疑社會。他不說他的觀點,他只是一再告誡我不要碰政治。其實我在這方面確實也沒有太大的膽子。林彪事件後,「批林批孔」,鄧小平復出,整頓工業整頓科技和教育,那時候社會上流傳一些文章,大家都有一些比較成熟的思考。同時關於誰會上台、誰會下台的政治人事傳聞也很多。我對這種誰上台、下台從不關心,至今都不關心。我希望討論政治背後的事,因為我們不知道具體的內情和信息,我們的關心是沒有絲毫價值的。

我們只能從一般理論出發去理解正在發生、可能發生或希望發生的事;或這是不對的,那樣才是對的……比方說,你說你是社會主義,但我對照了馬克思的原典,我認為你不那麼符合社會主義。

當時為了批判,會在內部開放某些「毒草」,通常這些「毒草」反而好看,我從中汲取了養分。七十年代末解禁了許多電影,《舞台姐妹》、《早春二月》……對我個人而言,「十七年文學」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它對我的正面意義幾乎是零。當然像蔡翔那樣研究中國革命文學史的,他的角度和目標與我不同,他不會像我這麼極端。

影響我的主要是翻譯文學,我指的是七十年代。《我的羅陀斯》提到很多翻譯文學作品,好像選擇面很廣,其實當時沒得選擇,那些作品都是分開來讀的。現在將它們放在一起集中說,好像情況還不錯,就好比女人衣櫃里的衣服放在一起似乎很多,其實不是一天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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