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談台灣舊書業

傅月庵

傅月庵,本名林皎宏,別號「蠹魚頭」,曾任台灣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今年初起擔任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三十幾年舊紙堆里快樂遊走,吃進粉塵、吞下鉛字,拼出一張台灣舊書店的活地圖。地圖坐標無數:從牯嶺街到光華商場——台灣舊書業由盛而衰,直至今天東山再起;從台北到上海至北京,兩岸舊書店風貌各存,是和諧聲部抑或聒耳噪音?這也是一部對照記。

梁文道曾經說過,舊書市場不是說有就有的,至少需要兩代人的積累。從這個角度講,台灣舊書業是不是主要依靠1949年以後大陸過去的文人培養起來的?

傅月庵:你看到了從大陸過來的這個系統,沒有看到從日本過來的那個系統。台灣被日本統治五十年,留有很多日本印記。只不過這一批被日本人培養起來的文化人,1949年以後都被壓制住了,因為後來變成宣揚中華文化,由日本人培養起來的台灣文化是殖民文化。1989年台灣解嚴之後,慢慢地慢慢地,本地思想又起來了,到最後形成一個台灣熱。所以說,這個台灣熱其實是直接銜接到日本文化那邊去的,也跟「台獨」思想有關——本土的東西被壓太久了。大概在2002、2003年的時候,我到北京去,那時候中國書店剛好幾個倉庫大賣,那是一件大事,我覺得中國書店後來一定很後悔拿那麼多東西出來賣,檔案什麼的全部拿出來,很多人去搶啊。只有兩個架子沒人看,什麼「滿洲國」巡迴書庫的,我一看,開玩笑!這東西拿回台灣去不得了!譬如《後滕新平傳》,他是當過台灣民政長官的,日本人,在大陸這邊是沒有人看的,但是在台灣那邊都是很重要的研究資料;還有台灣農林雜誌什麼的,「滿洲國」都存有一筆啊,還有地圖……所以我買回去,後來做「9·21」地震義賣的時候,一下子就被搶光了。

當然還有一個系統,就是你說的,像梁實秋他們那一批南來文人,這些文化人過世以後,書都出來了,所以台灣民國書也很多。台灣舊書業市場的形成,來源大概就是這兩個系統。

您說自己十五六歲就開始逛舊書店,台灣舊書店的集中地先後有兩個:從牯嶺街到光華商場。您喜歡去哪裡?

傅月庵:逛光華商場。先講一個笑話給你聽,講我為什麼會逛舊書店。我小時候家裡很窮,又超愛看書的,所以小學的時候,課本發下來,第一天我就已經全部看完了,順便把姐姐的也拿來看一看,但是只看文史的,算術那種——唉唉唉那個就算了。念完國中以後要考高中再考大學啊,我是去念了一個叫做台北工專的專科學校。那,我為什麼會去念那個?我明明理工科不行啊!都是因為虛榮心作祟!念國中的時候,我成績很好,在一起玩的同學都很優秀,結果高中聯考考下來,他們都考到了前三志願,我一考考到第四個,因為算術考了46分(總分120分)。那他們都上前三了哎,我就……還好,考專科的時候,我數學是96分——為什麼會考96?因為兩邊考試不一樣,聯考是手寫,考專科是用電腦,只考選擇題,我都不知道是怎麼考到96分的!那我就想,台北工專是台灣最好的專科,也不會比那個什麼前三差很多啊,就這樣考去了!一進去就——完了!不得了!垮掉了!真是侯門一入深如海啊,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且這個工專要念五年,一、二、三年級還好,還有文史課,三年級以後工科逐漸加重,什麼鋼筋混凝土啦,什麼土壤力學、結構力學啦,通通垮掉!上課聽不懂,那我就剩兩件事情啦:打球、逛舊書店。台北工專就在光華商場旁邊,每天我連便當也不吃,早上光華開門了,就進去,買一本書,上午課看完;中午,再去買一本,下午課看完。就這樣,五年裡面大概看了三四年,而且我念了六年哎,還留了一級。

結果就是,對光華商場我了如指掌,以至於好多年以後想起來,哪一本書在哪家店的哪一邊的哪一層,全部清清楚楚。後來當了蠹魚頭,光華還是常常去。有人想要找什麼書,我就跟他講,光華商場下去以後,靠右邊的攤子,往前數,第五家,往右轉,右邊那個書架的第幾層,書就在那裡。我本來以為人人都這個樣子,後來才曉得,我才是這個樣子。包括後來同學要找黃色書刊,都是我幫他們找的。還買字典,慢慢看,因為太便宜了啦。還買了一套《源氏物語》,日文的!我哪懂日文!就因為封面很漂亮。

您剛才說到的黃色書刊是那時候禁書的一種吧,販賣禁書是台灣舊書店的一景吶!

傅月庵:禁書咧,牯嶺街和光華商場都有賣。牯嶺街的時代,主要的禁書是上世紀三○年代的,主要是「匪書」嘛,包括那些「附匪」文人的書啊——只要你留在大陸的、沒過來的,當局不管你是自願還是不自願,就都是「附匪」文人啦,這些人的書就都是禁書。但如果你要研究中國文學,有些人的書不得不看哪,比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魯迅是絕口不提的啦,但這本書不能不印啊,怎麼辦?那就寫「本社編」,作者名字都刪掉。像鄭振鐸的《白話文學史》,也是非用不可啊,鄭振鐸就變成「西諦」,掩耳盜鈴就對啦。陳寅恪就更好玩啦,就直接乾脆把人家的腳剁掉,叫「陳寅」!這些還算是學術書,還有一些涉及政治比較多的,就是國民黨認為「靠!大陸丟掉都是因為你們!」的那些人的書,比如巴金啊茅盾啊這些新文學作家,通通不許看。艾思奇的什麼辯證思想也不能看,因為當局覺得你看了會變「左」。牯嶺街時代的禁書基本就是這些。

光華商場時代的禁書比較不一樣,1970年左右,牯嶺街的書攤遷到光華商場,剛好碰到台灣民主運動剛剛起來的時候,那時候的禁書主要是黨外雜誌。那時候很有名的一本禁書叫《台灣人四百年史》,「台獨」大佬寫的啊,寫的就全是台灣人的思想:台灣人就是台灣人,我們早就不是中國人了。還有什麼《美麗島》雜誌,都是跟政治有關的。光華商場時代的色情書也開始多起來,牯嶺街那個時候的民風還比較淳樸。到光華商場的時候,什麼啊啊日本浮士繪的秘戲圖啊,通通都進來了。牯嶺街那時候,頂多有個《肉蒲團》嘛,《金瓶梅》就了不起啦,都很古典。牯嶺街的時候很少露點,到了光華就全都露啦。兩個時代完全不一樣。不過現在連光華也拆掉了,這些都是回憶了。

連光華商場都拆掉啦?那以前在光華賣舊書的人去了哪裡啊?

傅月庵:他們不用賣舊書啦。原來在光華都是一個一個攤位的嘛,新大樓裡面也是給你攤位的,但是他們都不做了,太辛苦了,所以全部都租掉了。光華到後期已經不是以舊書店聞名,是以賣電腦、電子零件、手機什麼為主的,像東京的秋葉原。真正還做舊書生意的人就都往南邊移,到台大、師大這邊,但是,這個時候的舊書店,已經不是以往那個意義上的舊書店了。以前光華舊書店都是小小的,一格一格的,就像你們上海古籍書店的四樓,書都攤在那裡,老闆也不管你,自己翻翻就好了。舊書店以前給人的印象就是:臟、亂、差,環境通風也不好,衛生狀況也不好,要上個廁所也是髒兮兮的。

2000年的時候,台大那邊出現了一家舊書店,叫「茉莉」。那是一對夫妻開的,那個老公以前是「7-11」的店長。因為書店是家族企業,傳到老公這邊了,那好吧就不當店長了,跑來繼承家業。他有新概念,覺得原來那箇舊書店的模式不好,他的舊書就弄得整整齊齊的,分類上架的,書進來都用酒精擦過的,還發會員卡,還有促銷活動。

這樣的兩個人跑去台大那邊開書店,連裝潢都號稱要用誠品的裝潢,足足花了一百萬人民幣。店裡還有一張桌子,你如果逛累了,可以坐在那邊歇一歇啊,拿起書來看一看啊。以前的舊書店,一來地方很小,二來如果你在那邊一直翻一直翻,老闆是會不高興的。而且,如果你翻翻翻,覺得哎呀怎麼這本我有了,還給老闆,他還讓你退喔!還有!我那時候就跟老闆講,你們這家舊書店,最大的功德,就是有一個乾淨的廁所。所以他這箇舊書店,是台灣舊書店的一個重要轉變。後來大家再開舊書店,就變成紛紛都要裝潢啦,書回來也都要分類啦整理啦,基本上就是開始用新書店的概念在經營舊書店。

另外一個改變是——經營舊書店最難的地方,不是賣書,是收書。如果沒有書源,舊書店就做不起來。日據時期以來,台灣有一個很好的資源回收系統。很多人騎三輪車,沿街叫喊,大家就會把舊貨拿出來賣給他。所以呢,要開一家舊書店,首先就要打入廢品收購站。可是廢品收購站是有地盤的,因為舊書店也都是父親傳兒子嘛,所以也都知道哪一家收購站是誰的,逢年過節,舊書店老闆都要跟廢品收購站的老闆打點喔,所以新手不容易打進去。到了大概九○年代吧,這箇舊書回收系統就崩潰了,因為收廢品的人都老了,這工作那麼累,又沒有兒子要繼承,收破爛的人不要他兒子跟著收破爛啊!這些人沒了之後,開一家舊書店比以前簡單啦,有人會把舊書直接送到你店裡來賣,或者給你打個電話,讓你到他家裡收,這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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