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性、毒品和壽司卷

要是去舊金山的話,只要問一個人他最喜歡的玉米餅鋪是哪家,你一定會聽到有理有據的回答。我傾向使命街上的玉米餅鋪,但是我們的朋友加爾文在說到24號街的巴亞爾塔港玉米餅鋪時則會口若懸河。舊金山人對於最好的點心也同樣爭議頗多。在19世紀80年代,當這個城市因為每晚在街上兜售一桶桶熱乎乎的雞肉玉米麵糰包餡卷的小販而出名時,人們就開始有禮貌地反駁對方關於蕉葉玉米麵糰包餡卷的看法。(當然了,有些事實,你再有意見也不會改變,比如最好的烤鴨在哪裡——偷偷告訴你,是日落區的祥興,就這麼點到為止吧。)

這不僅限於舊金山。現在,你就算是上網,也難免會因為某些人對餐廳、紅酒、啤酒、書、電影或者牙線品牌長篇累牘的評論而止步不前。在我們國家人人自有主張。也許我們一貫如此:托克維爾在1835年對美國人特性的預言性研究《論美國的民主》中寫道:在美國,「針對1個非常小的問題,公眾意見可以用1000個細微的差別區間來分類」。

關於網上餐廳的評論,這些集體智慧的結晶已成為我們熟悉的用來發現新去處的工具。看一下下面這篇Yelp 上的餐廳評論的正面樣本(打分5/5,稍微改動為其匿名):

我愛這個地方!!!!!新鮮、直接、非常高質量、非常傳統的街區壽司小店……每道菜都如此精心製作……看得出來大廚是真心為自己的工作而驕傲的……我目前試過的一切都太好吃了!!!!

以下則是差評節選(得分1/5):

服務生要麼是新人要麼就是徹底的討人厭的傢伙……我們等了10分鐘之後她才終於注意到我們給我們點菜……然後我們還得等45分鐘——45分鐘!——之後才上了主菜……甜點又得等45分鐘。等等,這還是在我們追著這位服務生去問的結果……她 甚至不和我們有任何眼神接觸,在大步前進時也不會停下來等我們說話……巧克力舒芙蕾很令人失望……我不會再去了。

作為食客,我們閱讀評論來決定去哪兒吃(也許我們會忽略第二家餐廳),去哪兒買新書或者看電影。但是作為語言學家我們則用這些評論來研究完全不同的事:幫助我們理解人類的本質。這些評論是在人類最有意見、最誠實的狀態下寫的,並且其中表現出的暗喻、情緒或者情感是人類心理學的重要線索。

在一系列的研究中,我和我的同事們使用了計算機語言學的方法來研究這些評論。和第一章中與我一起進行菜單研究的同事們一起——也就是來自卡內基·梅隆大學的維克多·查胡紐、諾亞·史密斯和布萊恩·勞特利奇,我研究了100萬份Yelp上的餐館評論,囊括了7個城市的餐廳(舊金山、紐約、芝加哥、波士頓、洛杉磯、費城、華盛頓),包括了2005年至2011年的大眾點評。這些都是我們菜單研究中的城市和餐廳。和計算機科學家朱利安·麥考利和朱利·萊斯科維奇一起,我查看了一些網站上來自幾千名評論者的500萬份評論,比如在BeerAdvocate(啤酒主張)上2003年至2011年間評論者就喝過的啤酒發表的看法。

正如我們即將看到的,人們在說到臭烘烘的啤酒,令人失望的服務,或者令人驚喜的食物時,其實背後隱藏著人類語言共性的線索(比如人類傾向樂觀積極的情緒,以及難以找到界定氣味的詞),每天的日常生活中的隱喻(為什麼有些食物被比喻成毒品,而有些又暗指性呢),還有其他可能給人帶來創傷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們首先從一個簡單的問題開始。哪些詞語和好評最息息相關?差評呢?為了找到答案,我們計算了更常出現在好評中的詞(反之亦然)。

毫無懸念,好評(餐廳也好啤酒也好)主要和我們稱之為正面情緒詞或者正面情感詞有關。以下是一些例子:

愛、美味的、最好的、令人驚喜的、好極了、最愛的、完美的、傑出的、棒極了的、極好的、了不起的、難以置信的

差評使用負面情緒詞或者負面情感詞:

恐怖的、壞的、最壞的、可怕的、糟糕的、噁心的、乏味的、惡劣的、平庸的、沒有味道的、差勁的、髒的、無法下咽的、反胃的、陳舊的

像「恐怖的(horrible)」和「可怕的(terrible)」這種詞曾經是用來形容某種「引發恐慌情緒(indug horror)」和「引發驚駭之情(indug terror)」的東西,而「棒極了的(awesome)」和「極好的(wonderful)」則是指「引發敬畏之情(indug awe)」和「充滿奇蹟的(full of wonder)」。但是人類天性喜歡誇張,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開始在並沒有實際恐慌或者奇蹟的情況下使用這些詞。

結果就是我們稱之為語義漂白的現象:awesome(棒極了)中的awe(敬畏)已經被漂白消失。語義漂白在情緒詞中極其常見,甚至連表示情感的動詞也是如此,比如love(愛)。語言學家和詞典編撰者艾琳·麥基恩發現就在最近,19世紀末開始,年輕女士開始更廣泛地使用「愛」這個詞,已經不僅限於它浪漫的核心意思,而是用在食物等無生命的東西上。1915年,一位老婦人在露西·莫德·蒙哥馬利的《女大學生安妮》中就曾抱怨年輕女孩對食物使用這個詞有多誇張:

現在的女孩沉迷於這種誇張的聲明,卻根本不知道它背後的意思是什麼。我年輕時候可不是這樣。當時女孩不會說她愛蕪菁,而且語氣還和她說她愛她的母親和愛她的救世主一樣。

語義漂白也導致了sauce(醬汁)或者salsa(調味汁)等詞失去了原先salted(加鹽的)的意思,但這是後面的內容,不小心劇透了。這些評論中還有很多我們需要學習的。

開始看差評。看一下這篇來自BeerAdvocate的負面啤酒評論,辭藻有力,且含有非常具體的、具有創造力的表現討厭情緒的詞(蘇打水般的、金屬的、濕狗味的水、強行打入碳酸、薄如刀片):

清得像琥珀上漂著一層蘇打水般的白色泡沫,很快就嘶嘶叫著跑光了。可不就是蘇打水。聞起來是甜膩的糖漬杏子味,夾雜著一絲金屬般的小麥氣息。嘗起來就是濕狗味的水調入一些人造杏子味。差,差,差。口感薄如刀片,水水的,帶著強行打入的碳酸。可以喝嗎?問我廚房水槽去!

我和我的同事不假思索地提取了裡面的褒義和貶義詞。評論者往往用「水水的」或者「乏味的」,但是為了描述它們怎麼個「差」法,他們往往使用表現不同感官的貶義詞,用來區分啤酒究竟是聞起來差還是嘗起來差(陳腐的、臭烘烘的、金屬般的、陳舊的、化學品味),看上去差(尿、黃、噁心、無色、髒兮兮),或者口感差(薄、無味、起泡沫的、過度充氣)。

相反,當人們喜歡某種啤酒,他們翻來覆去地使用我們在本章開頭看見過的那幾個意思模糊的褒義詞——令人驚喜的、完美的、極好的、了不起的、棒極了、難以置信的、好極了——不管他們描述的是味覺、嗅覺、感覺還是視覺。

這種表達差評的詞比好評的種類更多、詞意差別更大的現象存在於許多語言中,以及許多種類的詞語中,這種現象叫消極差別化。人類似乎覺得每個人的負面情緒或者狀況都有所不同,因此需要更確切的詞。相反,高興的情緒或者好的狀況看起來都差不多,所以少量的詞就夠了。

消極差別化在各個領域都有。放眼不同的語言,用來形容痛苦的形容詞總是比形容快樂的多。我們使用更加多變的詞來描述我們不喜歡的人。人們甚至認為長得好看的人都長得差不多,而外貌欠佳的則各不相同。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開宗明義,陳述了這種消極情況比積極情況更多元的普遍現象:「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描述氣味的單詞似乎特別符合這一要義。比如英語,沒有一個常用的褒義詞表示smells good(聞起來很好)可以和味覺方面的「美味的」或者視覺方面的「美麗的」並駕齊驅。語言在描述嗅覺方面的詞似乎少於其他感官,主要靠的是味覺詞(比如甜的或者鹹的)或者和其他物品比較(比如爛肉味、麝香、臭烘烘 或者金屬味)。

有些語言的確有稍微豐富一些的嗅覺方面的詞,比如珍妮特的母語——粵語。不像英語,粵語中有一個字的意思就是「聞起來很好」——heung(香),翻譯成英文是fragrant(芳香的)。這個詞在英文中非常少用,也非常詩意,但是粵語的日常用語heung(以及普通話同源詞「香」)可以在你聞到你喜歡的菜的味道時使用。這個詞如此常用,以至於你們所有人一定都見過:Heung是Heung Gong(Hong Kong,香港:「好聞的海港」)的前半部分。

粵語描述臭味的詞特別豐富。比如下面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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