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番茄醬、雞尾酒和海盜

快餐一直以來都是美國標誌性的出口商品,也是最有穿透力的:每天在歐洲或者亞洲都會新開幾家連鎖店,把美國特有的食物推向全球。然而,諷刺的是——就像英國的炸魚薯條,日本的天婦羅,或者西班牙的油炸調味魚——美國的漢堡、法式炸薯條和番茄醬甚至都不是我們自己創造的。這點表現在我們對食物的命名中:因為德國對美國菜系的巨大貢獻,所以許多單詞源於德語,比如漢堡(hamburger)、法蘭克福香腸(frankfurter)、熟食(delicatessen),還有咸脆餅乾(pretzel),而法式炸薯條(French fires)很明顯表現出了它的法國和比利時基因。

當然,還有番茄醬,它來自中國。

中國菜一直都是舊金山的頂樑柱。在這裡定居下來的廣東人來自廣東的航海業發達的南海岸,在19世紀,捕撈魚蝦的華人村莊星羅棋布地散落在舊金山海灣。但是番茄醬從中國傳到美國並未途經舊金山。番茄醬(Ketchup),原是中國另一個南方沿海地區的方言,意為「魚露」。這一沿海地區就是重巒疊嶂的福建省,也是tea(茶)這個詞的出處(從閩南話的te音而來)。美國的福建移民近來數量大增,所以你現在可以在東岸各處的唐人街找到代表福建的菜肴,配上福建省的特產紅米酒。這種紅米酒和番茄醬的歷史交織在一起——但是紅米酒在這幾個世紀都沒有什麼變化,而番茄醬卻已經經歷了很多轉變。

這個故事發生在幾千年前,當時人們住在南亞沿海地區和河流沿岸,也就是如今的中國南方,他們用鹽保存當地的魚蝦,並將它們發酵成為味道醇厚的醬汁。這些人並沒有書面記載,但是我們知道他們說3種古老的語言,語言學家們將這些語言稱為孟高棉語族(現代越南和柬埔寨語的祖先)、台—加岱語系(現代泰語和寮國語的祖先),以及苗瑤語系(現代苗語的祖先)。這3種語言在許多中國南方的河流山川的名字中,當然還有中國南方方言的辭彙和語法中,都留下了蛛絲馬跡。

特別是在更南邊的內陸——孟族人、高棉族人和台語民族主要食用淡水魚,這些在雨季可以在稻田中輕鬆撈到。為了度過旱季,他們創造了非常複雜的保存方法,把當地的魚和熟米飯與鹽一層層鋪在罐子里 ,上面蓋上竹葉,留待發酵。魚肉中的酶將米飯中的澱粉轉換成乳酸,最後變成了鹹魚,直接刮掉上面那層滑膩的米糟就可以吃了。中國歷史學家記錄下了這種5世紀的食譜,如今這種方法還被中國廣西壯族自治區的侗族,一個說台語的少數民族,用來做一種叫basom(酸魚)的菜。珍妮特的父親就是在廣西長大的。人類學家克里斯·漢密爾頓曾和侗族人一起生活,曾描述了一塊腌了30年的酸魚入嘴即化的感覺,咸而芳醇,就像帶著「特別的酸味」的一塊「帕爾馬火腿」。

黃河北邊的中國人曾經稱這些南方人為「夷」,或者「百越」。約在公元200年,中國漢朝的吳王開始沿著海岸,向南部和東部擴張剛剛統一的中國,侵略孟族人、高棉族人和台語民族的地盤,也就是如今的福建沿海地區和廣東。中國士兵和殖民者魚貫而入,孟族人和高棉族人向南退到現在的越南和柬埔寨,台語民族人則向西和向南退入泰國和寮國,還剩下一些像侗族這樣的民族留在西邊廣西的山巒中。早期的中國文獻表明中國人就是從那時起開始使用魚露的;這是一篇來自5世紀的記錄:

漢吳王追趕 蠻夷,來到一片海岸,聞到了強烈而令人垂涎的香味,但卻不知從何而來。他派了一位使者去調查。一位漁民說味道是來自一個地溝中,裡面疊著一層層的魚內臟。上面蓋著的泥土都無法阻擋香味四溢。帝王嘗了一口,十分滿意。

如今留在福建和廣東的孟族人、高棉族人和台語民族互相通婚,變得十分相似,成為了地道的中國人,但仍然繼續做他們本土的魚露和蝦醬。很快這種發酵的海鮮在中華帝國廣為流傳,與此同時,其他的產品也在這些地方發展了起來,包括發酵黃豆醬(也就是日本味噌的祖先),這也為醬油的發明奠定了基礎,還有一種用釀酒剩下的發酵過的糊狀物做成的醬汁也因此得以問世,這種醬汁後來傳播到了鄰國,成為受歡迎的防腐劑和調味料。

比如日本,在公元700年便開始使用這種把魚和米放在一起發酵的方法,並稱這種源於東南亞的新食品為壽司(sushi)。這種早期的發酵魚,在日語中嚴格上應該是narezushi(意為:腌製成熟的壽司),也就是19世紀,又變成了不再等魚發酵,直接生吃的壽司。

與此同時,在它的發源地——福建和廣東的沿海地區,魚蝦醬仍然是地方特產,還有另外那種發酵醬汁:紅糟,釀紅米酒剩下的糊狀殘渣。[這種技術可能傳播得更遠:日本人就用米酒糟(sake kasu)作為滷汁和調味料製作酒糟腌菜(kasuzuke),比如酒糟腌鯧魚。]還有用福建紅糟做出的菜肴,紅糟雞,先用芝麻油把雞、生薑和大蒜煎至金黃,然後放入酒糟文火燉煮。這道菜在中國家喻戶曉。你可能也會喜歡這種菜,所以我也把食譜放在這兒:

福建紅糟雞

2湯勺芝麻油

1大塊姜頭,切片

3瓣大蒜去皮拍碎

3隻雞腿,每隻帶骨切成3段

3湯勺福建紅糟

二分之一杯福建紅米酒(或者紹興酒)

2湯勺醬油(根據口味調整)

1茶勺紅糖(或中國冰糖片)

根據口味加鹽

4個干香菇,用二分之一杯沸水泡發,拿出來切片,留水待用

加熱芝麻油,爆香生薑和大蒜。下雞肉,煎至金黃,翻面,同樣煎至金黃。雞肉撥到一邊,加入紅糟,稍微翻炒出香味,然後加入酒、醬油、香菇和香菇水,攪拌直到雞肉均勻裹上湯汁。用文火燉煮10分多鐘,或者直到雞肉煮熟,湯汁變稠,整個過程中偶爾攪拌。

1200年,人人愛吃蝦醬和紅糟的福建成了繁忙的中國航海中心。海港城市泉州是當時世界上最大最富有的城市之一,阿拉伯和波斯貿易商所處可見,城裡還有7所清真寺供其禱告。泉州也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馬可·波羅從中國去波斯時途經泉州,對這裡船隻的龐大數量嘖嘖稱奇。到了15世紀,福建造船工人製造了中國海上將軍鄭和的巨大珍寶艦隊,這支艦隊曾前往波斯,甚至遠至非洲馬達加斯加,除此以外,福建製造的船隻也載著中國海員和移民往來於東南亞的各個港口。

在東南亞,發酵魚肉產品比黃豆產品流傳更廣更持久,越南人、高棉人和泰國人發明了很多精緻的發酵海鮮產品,包括魚露,在越南語中它叫nuoc mam,泰語中叫nam pla,一種辛辣的液體,帶有美麗的紅焦糖的顏色。魚露也出現在歐洲和中東,其來源也許是獨立於亞洲魚露的發明。古巴比倫有一種叫siqqu的魚露,古希臘有一種叫garos的醬汁,可能是來源於當時他們在黑海附近的殖民地,那裡的鹹魚產品,比如魚子醬,仍然享有盛名。Garos成為了羅馬的魚露garum,在羅馬人人都製作使用這種魚露。伊比利亞半島的羅馬魚露就是一味珍饈;你可以去參觀巴塞羅那街道下的羅馬魚露工廠遺址。

當代最貴的魚露之一來自富國島,越南的一個島,臨近柬埔寨海岸,處於泰國灣東部。我和珍妮特在蜜月時還去參觀了那兒的魚露工廠,開著我們的小摩托,在下著雨的日子裡橫穿島嶼,來到了河邊老舊生鏽的鋼棚,濕熱的暖風裡瀰漫著刺鼻的發酵魚的惡臭。非常浪漫。海灣里的鳳尾魚和鹽放在10英尺高的巨大古老的木桶里,外面刷著亞洲紅,除此以外(至少對於一對來自舊金山的夫婦來說),和納帕酒莊裡的酒桶沒什麼兩樣,上面鑽著非常先進的旋塞閥,還有軟管四處蛇行,當然這是為了在發酵的過程中加入醬汁。

也許這些16世紀的福建商人和海員也見過這樣的工廠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愛這種魚露,叫它ke-tchup,意為「腌制魚醬」,是閩南語——福建南部和台灣用的語言。(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閩南話、粵語和普通話的區別 就像義大利語和法語的區別一樣大。我曾在台灣上過烹飪班,那裡普通話是官方語言,但是很多人說閩南語;有時大廚不知不覺就講起了閩南語,這時我的同學們就得幫我翻譯成普通話我才能聽懂。不過我最後還是學會了如何製作客家燒肉,以及鍋子如何保持清潔)。

當然,閩南語用的並不是羅馬拼音,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同的拼寫:ke-tchup,catsup,catchup,還有katchup,都是說英語、荷蘭語或者葡萄牙語的人試著去發出中國單詞的讀音造成的結果。Ke-tchup這個詞已經從現代閩南語中消失了,雖然我仍然能夠從19世紀的老舊傳教詞典 中找到這個詞。Tchup這個音節——普通話中的發音是zhī(汁)——在閩南語及粵語中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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