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寇,這是今天通政司轉送過來,涉及到我刑部的彈章。」
「哎,又有多少是彈劾本官的啊?」
「呃,大司寇恕罪。據通政司的上官說,今天起碼不下一百份是彈劾大司寇的。」
「嘖!罷了罷了,你去,請本部六品及以上官員,今天下午在甲棟三室開會,商討本次彈劾的問題。」
「是,下官領命!」
看著手下離開的身影,刑部尚書劉元霖長嘆了一口氣,頹然的坐在了自己的座椅上。
這位是北直隸任丘人,萬曆八年的進士。出仕以來,一直都以清廉、辦事得力著稱。當然,朱由棟對大明士大夫的『清廉』從來都是一笑置之。當初之所以選這位來做刑部尚書,主要還是看重此人辦事效率極高的優勢。
在歷史本位面,這位是去世於1614年。不過在這個位面,得益於醫術的進步,劉尚書此時不光沒有掛,相反,還精神極佳,特別想做事。
他是真的想做事的。
從萬曆八年到現在,他出仕也有三十多年了。總體而言,劉元霖覺得,也就是太孫監國這幾年,是過得最舒心的。
做事情有效率的人,最看不得的就是同事的懶惰、低效,各部門的推諉扯皮以及上級領導的猶疑不決。而朱由棟重新組閣後,這些問題不說全部解決,至少解決了大半。
所以,劉元霖這幾年幹得很愉快,一點致仕的想法都沒有。刑部這幾年也著實的做了不少事情——別的不說,在全國戶籍普查中,出現了不少以前被各地隱瞞的冤假錯案。劉尚書帶著刑部官員親力親為,切實的把不少案子給翻了過來。在燕京日報對此予以報道和稱讚後,劉青天的內心不知道多麼驕傲和滿足了。
可惜,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該死的一場大雨居然衝出了那麼多的秦簡,而其內容居然主要就是和刑部有關。
但是讓刑部惱火的是,就出土的秦簡上來看,在精細程度和可操作性上,秦簡上的法令完全吊打了《大明律》。
比如說,在盜賊入室搶劫這個問題上。睡虎地秦簡和《大明律》都明確規定,對這樣的歹人,戶主殺之無罪。但是《大明律》到了這裡就完了。而秦簡上卻繼續規定了:戶主如果打不過歹人,高聲呼叫後,鄰里八方聽到了卻不出門幫忙該當何罪。如何在事後判別到底是歹人入室搶劫,又或者是戶主殺人之後偽造現場的方法。以及如何辨別鄰里是否真的聽見了呼救(以居住地隔事發地的距離作為判斷)等等。
秦法的精細,可見一斑。
這很正常,秦法是法家編寫的,作為提倡法治的一家。法家的觀點是:嚴刑峻法是愛護老百姓——讓百姓知道犯法的成本極高後,自然就不去犯法了。
同理,作為性惡論者,法家還堅持在制定法令前,預先把所有的人都想成是壞人。然後在這個前提下制定各類法令——如此,如果百姓不犯法,法令對其就不會產生傷害。而一旦百姓犯法,各種預設的法令早就在那裡等著了。
而等到儒家一統,秉持「有教無類」的儒生來制定法令,那就要先講教化,教化不通的,才考慮動用法律來制裁。總之,儘可能的在道德層面解決問題,實在不行才述諸法律。
比如說,在子女不孝這個問題上。《大明律》的規定是:如果有老人狀告自己的子女不孝,首先要鄉老、里長進行調解、教育,實在搞不定的,甚至出了人命的,那才能夠上縣衙找縣令。而睡虎地秦簡上的規定是:先把被老人告發的子女抓起來!然後再來慢慢調查情況。
總之,由於大明朝到了這會兒已經是偽君子滿地走的年代,所以儒家那一套靠道德治國的東西,早就讓百姓和相當一部分官員不滿了。這乾脆明確、可操作性極強的秦簡法令一旦問世。頓時就讓全國各個階層感到耳目一新。
然後刑部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
從這一年的12月23日,燕京日報首先發表睡虎地秦簡相關報道後。兩天時間裡,全國其他五大日報紛紛跟上。並迅速的在全國形成了熱議!
而最近這些年被朱由棟壓製得極慘的言官們,頓時也猶如聞到了血腥氣的鯊魚,集群般的洶湧而來!
彈劾的內容,其實都是千篇如一:你們刑部的官兒們都是幹什麼吃的?看看,一千多年前的秦法都比你們制定的法令精良得多!據聞殿下從擔任監國之日起,就催促你們修改、重訂大明律。結果幾年時間過去了,你們還是沒有拿出一個方案出來!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如果你們還是如此的占著好位置不干事,乾脆你們都滾蛋,我們來刑部上班算求了!
……
「咳咳,人都到齊了吧,那現在開始開會。」當天下午,刑部六品以上官員準時進入會場,個個都是面色凝重。
沒得辦法,大明六部,其他五部官員被彈劾是司空見慣。但是刑部?咱們是管司法的啊,偶爾一兩個案子出了問題導致具體某個官員被彈劾實屬正常,但是被言官們如此集火攻擊。本朝立國兩百多年,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啊。
所以,這一次集會,大家來得非常整齊。
「現在的局勢大家都清楚,本官也就不多說了。現在本官需要知道的是,新的大明律進展程度如何?從太孫殿下發下修訂大明律的教令後,快兩年了,你們先後提交了兩個版本。結果呢?基本都是換湯不換藥,連本官這裡都過不去,更別說送呈太孫甚至皇上那裡了。」
「大司寇容稟,我刑部下屬各個部門,就沒有專門負責制定法令的。所以,此事一直都是臨時從秋審處、減等處、提牢廳等部門抽人來修訂。但是,到底不是專門修訂法令的,所以……」
「哎……」說到這個劉元霖也只覺得頭大:現在刑部的官員,大都是進士出身。這八股文不考大明律,所以大家在念書的時候也不怎麼學——幾乎個個都是法盲。真要說起來,整個刑部的這些所謂的官兒,在對法令的熟悉和運用上,反而不如那些經年老吏!
「諸位,本官自負責刑部以來,一心所求便是天下再無冤獄。但是幾年下來,深刻的感受到,若是我大明的法令不進一步細化,明化,這地方上的貪官污吏和姦猾胥吏便仍然能夠在其中上下其手。如此,便是我們累死了,也沒辦法杜絕層出不窮的冤假錯案。這睡虎地秦簡出世後,本官也認真的研讀了。雖說秦法果然是苛烈之法,但是這其中還是有不少借鑒之處的。所以,本官決定,以睡虎地秦簡法令條文體現出的原則為根本,對大明律進行修訂。」
「我等請大司寇示下。」
「其一,我大明的法系,不應該是判例法。而應該有嚴密的整套法令理論體系。但是鑒於我大明現在大多數百姓不識字,不懂法。加之我大明現在的科舉也不考大明律。所以,諸位在制定新法令的時候,仍然要像睡虎地秦簡那般,給每一條法令配一個案例。」
「是,我等領命。」
「其二,學習睡虎地秦簡法令的精髓,其重中之重便是這法令要事先考慮得周全。要把某人觸犯某條法令後的種種情況,以及事後發展,都充分的考慮到。然後在法令中有所體現。諸位都是官,這體察民情正是我們該做的嘛。這樣,新的法令出來一些後,本官帶頭,走訪這北京城的普通小民,甚至北直隸的鄉間宿老,傾聽他們對新法令的意見。」
「大司寇想得周全,我等拜服。」
「嗯。」點了點頭,劉元霖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子:「諸位,雖然明天就是年三十兒,整個部堂都要封印。但大家回家過年的時候,一定抽空好好的學學睡虎地秦簡。哎,本官學了之後,真是覺得慚愧啊!」
「下官等也深感慚愧,定然繼續深入學習。」
「其三,這報紙報道後,原本名聲不佳的秦法,之所以迅速得到民間乃至部分言官的認同。本官認為,最最關鍵的是,秦法規定得極為詳盡,如此,官吏判案時上下其手的機會就少了很多,由此顯得秦法更為公正。本官以為,如此法令規則,是對的。法令定的細緻甚至死板一點,既是保護百姓避免蒙受不白之冤,其實也是在保護我們的各級判案官員。所以,本官以為,在接下來的大明律修訂中,要儘可能的強調這一點。既往法令含糊不清的,一定要盡量明確。寧可因為死板導致法令不合人情,也不能因為法令的含糊導致冤假錯案!」
「謹遵大司寇之命!」
「嗯,待會本官去興華宮面見太孫,諸位,這次本官去了可是要給太孫下保證的。明年,也就是萬曆四十四年內,一定進呈完整的新版大明律。諸位可不要讓本官犯欺君之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