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眾人齊齊吸了一口涼氣後,卻都說不出話來了。
經過來時路上朱由棟的講解,一行人誰都知道黃冊庫對於大明的意義。但是黃冊庫的現狀卻讓眾人感到驚恐。
萬曆二十年的黃冊,是三十年那批黃冊的基礎。如果二十年那一批的黃冊都壞了爛了,那三十年這批黃冊送進來的意義就不大了:沒有了前些年的底根,你叫監生們如何查對?複核?無法複核,那不是地方上想怎麼搞就怎麼搞嗎?
而且剛才張勇還說了,三十年這一批比二十年那一批還要糟糕。這說明什麼?地方上已經對這事兒肆無忌憚了!可,可這是事關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如果這種趨勢不能有效扭轉,那要不了多少年,黃冊將喪失一切意義。而國家失去了黃冊?民不知有多少,產出不知有多少,百姓的財產不知有多少。你憑什麼去徵稅?亂征嗎?萬一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怎麼辦?
而且,你還要知道的是。這裡的黃冊,除了民黃冊,其他幾個島上還有軍黃冊,匠黃冊!簡而言之,黃冊失去了功效,國家就無法有效掌控百姓、軍隊、工匠!
那還搞個屁!國家的根基都沒了,大家就等著亡國吧!真以為光憑士大夫就能撐起一個國家啊?
難堪的冷場持續了很久,終於,張世澤顫顫巍巍的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黃冊庫是如此的重要,這製作黃冊,朝廷居然沒有劃撥專項的經費?」
張勇已經是一副混不吝的表情了,看著驚詫發問的張世澤。他嘲諷的笑笑:「世子可能還不清楚吧?事實上,除了製作黃冊沒有專項費用需要各地方負擔以外。便是下官這黃冊庫平日的運轉經費,朝廷里也是沒有專項費用的。」
「啊?怎會如此?殿下?真的是這樣么?」
看著張世澤等人朝自己投來的驚詫而又疑問的眼神,朱由棟也只覺得一陣頭疼:自己穿越過來的是一個什麼時代啊?怎麼以前在起點看明穿類小說,那些穿越到崇禎年代的人都能翻盤呢?自己這會兒還是萬曆時代呢,看到黃冊庫的現狀後,他都有些絕望了!
大明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是大英雄,也是一個精明的政治家。但他也有諸多的缺點,其中有一個便是:吝嗇。
洪武十三年,大明開始推行黃冊的時候,要求黃冊紙張必須防蟲防蛀,以便長期保存。但是大明的戶部只是設計了黃冊的格式,要求了黃冊的質量,而黃冊紙張卻是不提供的。這紙張,得由各級地方政府自行負責。
對於布政司來說,可以攤派到州府,州府可以攤派到縣……最終,這筆費用還是落到了老百姓頭上。
洪武、永樂兩朝的皇帝都是狠人。官員們一是不敢太貪,二是做事相對認真。所以,基本上各級官員找老百姓收兩枚銅板,可以辦出值一塊銅板的事情。而到了後期,隨著官風的糜爛,行政效率的降低,官員們在黃冊這個事情上找老百姓攤派一兩銀子,卻做不出來值半塊銅板的黃冊了。
如果說明朝剛剛立國的時候,因為戶籍的缺失無法有效收取賦稅,導致國家財力不足,以至於黃冊的制訂費用要攤派到老百姓頭上還情有可原的話。老朱對於黃冊庫運轉經費的劃撥表現,那可真是將其『吝嗇』的本性體現得淋漓盡致。
黃冊庫建立起來後,庫管官員就上書通政司:皇上,這庫房的日常維護、黃冊的定期翻曬以及安保,總是需要人來做吧?還有庫房房間的修葺,除了人工,也是需要材料的吧?此外,每十年黃冊入庫的時候,雖說朝廷調派國子監的監生過來幫忙,我們不用發工資給他們,但一千多人也是要吃飯的嘛。以上這些錢從哪裡來?是不是請戶部給我們黃冊庫單列一項支出經費,方便我們以後開展工作?
老朱的回答是:這個事情不能單列經費,你們黃冊庫的辦公經費,由國子監負責。
國子監一下子就鬱悶了:作為教育部門,我們自己都窮得叮噹響。每十年去打一次義務工就算了,還要我們長期承擔黃冊庫的運轉經費?不行啊皇上,我們的錢不夠啊。
然後老朱一拍腦袋:這樣,國子監的錢不夠,就讓工部把每年辦公經費的結餘交給黃冊庫。如果那一年工部不夠,就讓戶部把當年辦公經費結餘交出來。這總不能有一年你們三個部門同時辦公經費不夠吧?
還是那句話,老朱在的時候大家做事情還比較講規矩。貪污的少,亂髮部門獎金的也沒有,因此到了年底,以上三個部門每年多少都有點結餘。而且在老朱的赫赫淫|威下,也沒有哪個部門敢推諉扯皮,所以,黃冊庫的運轉經費還是可以保障的。
但是老朱崩了,特別是後來朱老四也崩了後。幾個部門就開始互相踢皮球了。
我們絕對沒有結餘的辦公經費!絕對沒有!我們平時工作這麼努力,怎麼會剩下辦公經費呢?只有差錢的好不好?我們非但拿不出一文錢支援黃冊庫,還需要朝廷給我們補發辦公經費呢!
然後黃冊庫就傻眼了。
說起來,全國上下,從皇帝到普通百姓都承認黃冊庫的重要性。沒有黃冊庫,皇帝無法了解全國具體情況。沒有黃冊庫,百姓一旦發生不動產糾紛,就無法查證原始資料。至於大臣這一級,很多官員都公開的說:黃冊庫是國家萬壽無疆的根本……不過,一旦到了黃冊庫具體要錢的時候,大家都顧左右而言他。
這很正常,這是官僚機構的共性。
是,你黃冊庫確實非常重要,但那是對國家很重要!你黃冊庫能夠給我這個部門提供什麼好處嗎?你想我劃錢給你,你能讓我得到什麼呢?官場之間,不都是講究利益交換的嗎?當然,兄弟我肯定是承認你黃冊庫對國家重要性的。也願意為你的資金向其他部門呼籲,但是呢,兄弟我這邊是真的拿不出錢來啊。
好吧,官僚們踢皮球是吧?那老子直接找皇帝行不行?這天下是你家的誒!你總得要重視吧。
可惜,老朱的子孫都繼承了老朱的特性:吝嗇!
凡是要新增支出的要求,朱家的皇帝都TM特別不耐煩,不想聽,不想接招。
折騰到最後,黃冊庫的主管單位南京戶部沒有辦法,只有找來南京城內的兩個縣令(上元縣和江寧縣):這個,黃冊庫的運轉費用,你們兩個縣扛了吧。
明代皇權不下縣,所以縣級機構是明代最低一級的官方行政機關。兩個縣令沒得辦法,只好將黃冊庫需要的資金,加派到兩個縣的普通百姓身上。
有明一代,真正的田賦其實並不高,除了以前張士誠統治的蘇州地區外,其他地方大概都是十五稅一到二十稅一的水準。但是,你禁不住無限制的加派、攤派啊!僅僅是黃冊庫一個部門,就能夠衍生出這兩項加派(其實不止)。其他的部門呢?
由於老朱在設計國家體制的時候,把整個國家的經濟規定得太死板。以至於當國家發展到一定程度,需要新增支出的時候,國家各部門往往就只有互相踢皮球。踢不下去了就層層攤派,最終,百姓們的負擔就越來越重。
而且,攤派這種事情是有放大效應的。這個效應會隨著官僚機構的腐化而越來越恐怖。而隨著這個效應的不斷延伸,他又會反過來促進官僚機構的進一步腐化,整個兒一個惡性循環。
舉個例子來說,黃冊庫一年人員的工資、辦公經費等開銷。大概是五百兩銀子。黃冊庫的主官為了日子輕鬆一點,做賬的時候做到了八百兩。這是第一次放大。
負責這筆銀子的上元縣拿過來一看,哦,江寧縣扛四百,我們扛四百。可是,我們為了這事付出了這麼多,怎麼就只加四百呢?於是縣令大手一揮:全縣百姓聽好了,現在本縣加征黃冊稅五百兩。而那邊的江寧縣也是如此操作。結果五百兩銀子的需求,被放大到了一千兩。這是第二次放大。
縣令是沒法直接收稅的,他得交給戶房去辦,戶房的主官交給下面的里長,里長交給甲首……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會放大多少次。或許,黃冊庫本來實際需求只是五百兩,但最終攤派到老百姓身上的,是兩千兩。
在這個過程中,層層官吏都得了好處,唯一受害的就是老百姓。而在這個過程中吃歡了的各級官吏,如果下一次又碰到朝廷攤派的時候,他們的反應是什麼呢?
這確實是當年的老朱沒有想到的。他一直以為,儘力減少支出項目就是省錢。卻沒有想到攤派的放大效應是如此的恐怖。
試想一下,如果當年老朱直接同意,在戶部的支出上,加開一項黃冊庫專項支出。雖然這筆錢最後還是老百姓出,但百姓們的負擔最多也就五六百兩而絕不會暴漲到兩千兩……
朱由棟穿越前看到過一篇研究明代賦稅的論文。該篇文章的特點在於,他的作者是理工科出身的經濟學人士。這位作者經過設計周密的公式,用大量數據反覆計算後得出結論:洪武年間,每個農民身上的稅負折銀0.26兩。永樂年間,0.31兩。到了天啟年間,已經是2.0兩!崇禎年間,則是5.0兩!
五兩銀子什麼概念?太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