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正月十六。
在這一天的凌晨,隨著昨晚元宵節上再一次大規模的煙花表演後京城歸於寂靜,普通百姓紛紛入睡後。大內的宦官,以及錦衣衛、三大營等諸多公務人員,紛紛走上街頭。打掃的打掃,插旗的插旗,又或者,連著大內的大漢將軍們,也在寅時左右就從皇城裡開出,在御道上開始站崗。
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居民,對於政治都有著天然的敏感。更不用說皇太孫出鎮南京已經是邸報明發天下的事情。所以當京師的老百姓們隨著天明陸續的起床外出,看到這麼一個陣仗後。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太孫這是在今日南下了!
那還有什麼說的呢?反正今天是十六,就當多放一天假了。太孫出行的儀仗,那可是必須得看啊。
然後,從皇城的承天門一直到外城的永定門,長長的御道周圍,一下子就擠滿了從北京城各處湧來的人群。
這一年是大比之年,所以,在今天觀禮的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全國各地入京的舉子。他們都在等待著二月上旬的丁末科會試。
「哎,太孫這一南下,我江南可就多事了。」
「稚文兄,你又在說這個了。聲音小點,今天這場合,可不是咱們私下裡談論。謹防隔牆有耳!」
「怕什麼?我輩讀書人,何事不可明言?」這個表字稚文的年輕人,聽到同伴的勸說,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把頭高高的仰起:「諸位看看,這太孫的儀仗可是鋪張得緊啊,這正主還沒出場呢,前面的旌旗就已經鋪滿了整個御道了。哎,也不知這位殿下去了江南後,會怎樣的攪動風雲啊。」
「呵呵,這位兄台,你這麼說可就有失偏頗了。太孫殿下今年雖不過六歲,卻是為天下蒼生做了好多事情。只是在下聽兄台所言,好像不太樂見太孫殿下南下?呵呵,不知兄台以為,殿下出鎮南京,會如何讓江南多事?」
旁邊傳來一口較為標準的官話,表字稚文的年輕人眉頭一挑:「敢問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好說,在下北直隸順天府高邑李標,字汝立。去年順天府鄉試第七。」
「在下南直隸松江府華亭錢龍錫,字稚文。去年應天府鄉試第十五。」
「呵,稚文兄在應天府都能拿到十五,真是厲害得緊啊。」
「慚愧,雖說我大明的科舉,多年來確實是南強北弱。但順天府到底是京師所在,府內才俊那也是極多的。汝立兄能在順天府拿到第七,也是了不得。」
讀書人之間交流,當然是相互先攀比一下成績。確認對方和自己都是普通學霸級別後,這對話就可以繼續進行下去了。
「汝立兄,你既然是順天府人士,那可是離太孫很近的。怎麼?太孫殿下出生時的異像你沒看到嗎?便是聖賢有言,敬鬼神而遠之吧。這太孫開蒙的兩年多來做出這麼多事情,難道你都視而不見?」
「太孫殿下出生時的天地異像,在下也只是聽說而已。」淡淡的回了一句後李標道:「至於殿下這兩年做的事情,嗯,天花種痘法惠及天下萬民,推廣紅薯土豆玉米,亦是澤被蒼生。這次殿下出鎮南京,恢複國朝祖制是一,這二嘛,以在下的一點淺末愚見,只怕是對江南有好處的吧?」
「呵呵……汝立兄所言,只怕不盡不實。天花種痘法、雜糧推廣等,即便對殿下再有成見的人也不能對殿下說半個不字。但是!」錢龍錫正色道:「太孫殿下千好萬好,但有一點不好!太愛阿堵之物!兄請看這香皂、玻璃、鏡子、牙膏牙刷、蠟燭、骨瓷等諸多物事,皆是由殿下的皇莊出產。而且這些涉及到民生的物品,至今不肯開放生產技術。以此獨家經營獲取暴利!汝立兄可知?民間一普通百姓,想要一塊香皂而不可得?若是殿下肯將這技術明發天下,豈不是又能惠及蒼生?」
「這位兄台此言大善!」
正在交談的李標和錢龍錫兩人本來都是在低聲交流,在這個聲音響起後,不啻於在兩個人的頭頂炸起了一道驚雷。所以兩人不由同時皺了皺眉頭,對這位突兀的插話進來的傢伙稍稍有些不滿。但不管怎樣,這個時候操著外地口音,說話文縐縐的中青年人,應該都是來進京應試的舉子,說不得以後大家還可能是同年。所以,便是再不滿,兩個人也只有轉過頭來拱手:「這位是?」
「在下是湖廣德安府應城人,姓楊名漣,字文孺。萬曆三十二年湖廣鄉試第四十六名。」
「哦~~幸會幸會。」TMD,湖廣這些年的科舉還是不錯滴,但是和江南比起來仍是多有不足的。你在一個科舉總體實力很一般的省份都只考了四十六名,而且三年前的會試還落了榜。嗯,看你這面相,也是三十好幾了吧。呵呵呵……
無怪李標和錢龍錫對楊漣提不起興趣:他們兩人這時候一個二十五歲,一個二十八歲。又都是從競爭極其慘烈的科舉強區以較高的名次出線。兩個青年普通級學霸面對一個中年(楊漣此時三十五歲)差生,這優越感,自是油然而生。
所以,草草的打過招呼後,兩人又把腦袋轉了回來。李標接著道:「稚文兄,太孫殿下曾經說過,推廣天花種痘,推廣雜糧種植,都是需要花錢的。而這些錢又不從國庫走,總得要找點地方生髮吧?太孫推出的這些圈錢的東西,其實並不是民生必需品。萬曆三十二年前,何曾有過香皂,何曾有過玻璃?我大明不一樣國富民強?所以,殿下所作所為,並無不妥啊。」
「呵呵呵,所以說汝立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嗯?」看著錢龍錫一副「你還太嫩」的表情,李標也不著惱:「請稚文兄賜教?」
「賜教不敢當。」到底人家鄉試名次比自己好,所以錢龍錫也不敢太過於託大:「汝立兄,你注意到沒有?去年皇上下了一道聖旨。再次明確宣布,全國停徵礦稅。並且把商稅轉交給地方有司,不再由宮內的太監徵收。而且和三十三年停徵礦稅但是不收回礦監的旨意不同,去年那道聖旨,是明確的點名,所有礦監全部回宮的。」
「不錯!確實有這道旨意。哎,皇上終於接受了天下臣民的懇請,不失為明君啊!」
不用問,這麼慷慨激昂的咆哮,又是楊漣來插嘴了。兩個人也懶得去搭理,李標笑道:「稚文兄是不是想說,皇上愛錢的本性其實沒有改。只不過是收取礦稅搞得天下騷然。所以不得已停了礦稅。而在這個時間點上皇上提起儲君鎮守南京的祖制,其實是想派太孫去南邊掙錢,把礦稅的損失給補回來?之所以派太孫去,是因為太孫這兩年已經表現出了,呃,極強的經濟能力?」
「呃……汝立兄一語中的。在下是江南人……我大明兩京十三省里,光是南直隸和浙江、江西、湖廣這四省,就已經承擔了國朝稅賦的五成甚至六成。江南百姓其實早就不堪重負,現在太孫還要南下,哎……」
「怎麼回事?太孫南下,恢複祖制是名?催收賦稅才是實么?這位兄台,能不能麻煩你說得清楚點?」
話講到這裡已經很過分了,再說下去怕是連會試都沒法參加了!誰TM有心情再來跟你這個大齡差生嘰嘰歪歪?
雖然心裡很不爽,但錢龍錫還是溫潤的一笑:「汝立兄,文孺兄,且隨在下向前。剛才在下看到了福建布政司的黃士俊、張瑞圖兩位。這兩位的文風可是稱雄於我江南啊,說不得今年的狀元會出自這兩位之中。」
「哦?竟有如此人物在附近?請稚文兄一定為我們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