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93、湯島天神的瓦斯燈

夏天,我哪兒也沒去。

我沒做一件像夏天裡發生的事兒。為了留下經歷了夏天的證據,我硬是買了花炮,不過,就連這個也沒人跟我一起玩。八月的最後一天,我閑得發慌,去哪兒呢?幹什麼呢?

我肚子餓了,打算先到上野精養軒吃黑醬牛肉蓋飯。這個就是夏目漱石和森鷗外的小說里出現過的那個精養軒,不覺得挺好嗎?一想到這裡,我的心就飄飄然了,在腦袋上綁好頭巾,穿上奇妙花紋的日式功夫套衫,其中絕無「統一感」,完全是無國籍的,我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家門。當然,這時的我對自己融合印度、日本與中國元素的氣場十分滿意。

在精養軒,我使用的假名字「早瀨」被叫到後,我坐到座位上,點了黑醬牛肉蓋飯吃,味道好極了。走到店外,一群負責安保的中年男子用手指著我,兩手做出頭髮蓬鬆的樣子,然後打手勢告訴夥伴們「那頭巾全給擋住了,這傢伙的頭髮蓬蓬鬆鬆」,頓時,我覺得頭巾太丟人了。

好不容易來到了上野,我還想去觀摩美術,於是就去了東京都美術館。這裡正舉辦莫瑞泰斯皇家美術展,據說弗美爾的油畫作品《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也來到了日本。我要看這幅畫。

館內的人很多。弗美爾有著名的偽作,某位畫家為了報復不承認自己價值的美術界,使用了十七世紀的圓規和繪畫原料,準備周到,畫出了弗美爾生前沒有畫過的宗教畫,謊稱自己是從沒落貴族那裡繼承的,然後欺騙資深的鑒定師,矇混過關,高額賣給了美術館。

這已經不是什麼真品與偽作的區別了,而是這位畫家甚至比弗美爾更有激情地畫出了這些畫,他的復仇是否成功了呢?偽作賣出去的時候,他是否得到了滿足呢?他自己的畫也畫了嗎?

事情雖然有不少內幕,但我很想看看那些使用高超技術和被壓抑的熱情畫出的原創作品。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走到掛著《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幅畫的展廳。這裡排了很長的蛇形隊,牌子上寫著「請等二十五分鐘」。美術館的館員說:「雖說正在眼前,排隊的人請一邊走一邊觀賞。沒有排到的人從隊尾排,請慢慢觀賞。」

我沒排隊,照直走,慢慢地觀賞了。離我三十厘米的地方,人流不斷,我覺得沒排隊賺到了。《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的腦袋上好像綁了個什麼,有一種說法是這是印度和土耳其人常用的頭巾。頭巾,綁著頭巾的我,觀賞綁著頭巾的少女的畫,看上去,我不是頭巾的狂熱愛好者嗎?這樣一想,又後悔自己不該綁頭巾了。

走出美術館,我感覺到一種夏日將盡的焦躁。稍稍走了一段,在湯島天神附近的一個叫「蜜蜂」的甜點店吃了刨冰。這才終於有了夏天的感覺,挺幸福的。

再走出來,已是夕陽西下。好不容易來了一趟,我還打算去參拜一下湯島天神,大致上決定了方向,沿路走了下去。看到了很像神社的石頭牆,於是照直繼續走。這時,只見一家印度料理店剛剛拿出招牌,從店裡出來了一位綁著頭巾的印度男人,他說:「Namaste。」這巧合就跟假的一樣,我也回應了「Namaste」。

上了湯島天神神社很陡的台階,馬上就看見了泉鏡花《婦系圖》出現的瓦斯燈。原來是這個呀?這是瓦斯燈啊?看上去雖然很有品位,但跟一般的燈泡沒有太大差別。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把我扔掉,還是把恥辱扔掉!」嚇了我一大跳。這好像是戴頭巾的人說的。雖然這也挺煩人,但我不想把頭巾和羞恥感扔掉。今天先讓我脫下來,暫時告別。一碰到頭巾,頭巾似乎在說:「分開呀分手呀之類的,那是藝伎們說的話……請跟我說去死吧。」儘管這是一條頭巾,但竟然如此妖嬈動人。

夏天沒點的線香花火放在我的書包里了,傍晚的太陽落山了,瓦斯燈照亮了神社境內。我點上了線香花火,火花開始一點點剝落出風景,讓黑暗深處的秋色浮現出來。偽作一般的夏日將盡,瓦斯燈星星點點,還在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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