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76、池尻大橋的小房間

我有一段日子過得就像爬在陰溝里一樣。身無分文,連飯都吃不上,肚子老是餓著的。有工作干就好了,但問題是沒工作。為了打工去面試,不合格。即便是僱用了我,全是體力活,我又干不長。難道我真的就是這麼不爭氣嗎?輾轉反側,想前想後,最多也不過如此,我總有一種無力感。沒飯吃,乾脆就不吃。不買東西也罷。我又不是為了吃飯和買東西才到東京來的。

令人倦怠的浮游感一直在蔓延,毫無根據的借口是「這不是真正的我,要想乾的話,我也能幹」。但實際上,我的墮落的生活正在提速,已經走得很遠。我是一個扶不起來的人,每天過著扶不起來的日子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能意識到這是自己最差的狀態,但看一下四周,還有很多更困苦的人並沒像我一樣絕望。我面對自己的痛苦是脆弱的,所以強制自己千萬別心虛,拿出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身體最誠實,我不到半年瘦了十二公斤。肌肉鬆弛了,臉頰消瘦了,眼下的眼袋黑得就像用一支黑鉛筆畫滿了一樣。我變成了這個樣子,無論見到誰,都會被別人說成「噁心」或者「灰暗」。作為改善的方法,有一本女性雜誌上說把額頭露出來就能顯得亮一點兒,這本雜誌是我在書店站著讀完的。我把頭髮剪短了,為了顯得亮起來,穿上了花枝招展的夏威夷襯衫,東京好像還有幾個奇妙的青年也完成了同樣的裝束。

這樣的日子過得不安定。夏天某日,我害怕下班後坐電車,結果一直徒步走到原宿,什麼也沒想就進了一家古著店,什麼也沒想就買了舊衣服,錢用光了。走出門外,看到從神社前面的樹上掉下來青果。夏天的青果還沒熟透就掉了下來,對此我有點兒動心了。說起來,最近還沒有什麼事情讓我感動。這時,在我眼前,有一位女子同樣也在看從樹上掉下來的青果。這完全是我的瞎想,要是這個人的話,也許能幫我一把。於是,我追上了她,而她看我的眼光則非常恐懼。

我說了一大堆話,語無倫次,後來聽她說,當時她以為「這真的是要被危險分子殺死了」。這人當時也許就該逃走。我擅自跟人家打招呼,又發現自己沒有錢,最後說了句:「我沒錢,等再有機會吧。」可對方驚恐的面孔似乎是在說:「你是想讓我借錢給你嗎?」也許是想就地解決,與不明不白的存在不發生任何瓜葛,她請我到咖啡館喝了咖啡,聽我說話聽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把我送到了澀谷車站。

冷靜下來想,我的行動是令人恐懼的,同時也發覺對方的行動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採取的最好的方法。我雖然跟對方交換了聯繫方式,但相互再也不會見面了。一個月過去了,夏天結束了。我的日子猶如下半身被埋進了混凝土裡一樣。我發了一條簡訊約她,她答應了,我的身體一下子變輕了。

從這之後,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我覺得活著真好,很平凡,儘管有點兒害臊,但我打起了一些精神。因為這人特別開朗。

這人的確非常開朗,衣服穿得很靚麗,但並不俗艷,看上去很美。音樂也喜歡海外的Hip Hop。我至今為止都沒聽過Hip Hop,只是通過熟讀雜誌學到了一些知識。我覺得這人會高興,於是就到古著店買了一件特大的T恤穿上了。我覺得她會誇我,但她說:「真像第一回穿洋裝的武士。」還笑著說:「老爺爺,別勉強了吧。」

我沒工作,也不掙錢,各方面都比別人差得很遠,完全是個無能的人,她跟我這麼一個男人在一起會是什麼心情呢?我說點兒怪話,她會笑,有時還希望我說得更怪一些。我給對方添了麻煩,甚覺失禮,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有些發瘋了。

起先,她說「想去迪士尼樂園」,我說沒錢沒車票,兩人吵了起來。她說「我想喝酒」,我一邊說沒錢,一邊躲到其他地方讓別人請我喝酒,醉酒歸宅,引發了她對我的反感。

一起去買衣服,她說:「這件兩人都能用。」於是,按照我的尺寸買了下來。不過,她沒穿過這件衣服。她還為我買了過聖誕的衣服,生日那天還給我買了上舞台用的鞋。我給她的東西只是遊戲機、玩具手錶之類的。我攢了錢買了一個錢包送給她,結果她一直用到很舊很破。手錶與錢包跟她的服裝都不搭配。我沒有身份證明之類的東西,所以借不了錢。

我處於憂鬱狀態時,她一個人邊唱邊跳,非常開朗。每天晚上,她送我出去散步,看見我哭著從河邊回來,就幫我削鴨梨之類的應季水果。

好幾年過去了,我上台表演的次數也多了。雖然掙錢掙得挺少的,但我住在沒有洗澡設備的房間里,糊口還是可以的。她穿了一件過去十分流行的漂亮衣服,也不知從何時起,她全身上下只穿從自由市場買來的衣服,總價只有三千日元。我多少年都沒帶她去迪士尼樂園,有種負罪感,於是約她去一趟,但她謝絕了:「在附近散散步就已經很好了。」有時覺得應該吃點兒好吃的,我約她去吃飯,她說:「這錢我不能用,自己掙的錢應該自己用。」我給了她錢包,她說「這個真的好喜歡」,並且讓我看了幾年前給她的錢包,已經用得很破舊了。

她喜歡低調生活,比起以前更喜歡安靜的音樂,但在我的面前還是非常開朗的,跟以往一樣鼓勵著情緒起伏不平的我。她總是釋放著黃顏色的光,氣場酷似深深的幽林。醒著的時候也像是在夢中。我看她害怕東京,即使在家裡,看上去也會因為無法在東京徹底藏身而露出膽怯。

我恰好相反,從澡堂出來後弄個怪髮型,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出門,完全是一個老爺爺裝腔作勢,硬要拗出姿態。她身體不適應,病了,不能繼續住東京,就把房子的錢支付完畢,回老家去了。休養了一段時間後,又來了一趟東京,還是不行,於是又回去了。

如此蠻橫無理、寄生於別人的那些日子為什麼能一直過下去呢?我的借口只是年輕。據說會有知恩圖報的日子到來,真的不該是這樣的。

我跟你說了一句「我走了」,於是就走開了,身輕如燕。然後,去吃燒烤,吃到肚子疼,也不讓人。連「吃飽了」這種客套話都懶得說。第二天,鑽過壽司店的門帘,坐在櫃檯前拜託大廚師做壽司。第三天吃的是特製的鰻魚飯。第四天是法國大餐,光看菜單看不懂,於是就點了菜名叫起來好響亮的菜和酒,這是我的點菜絕活兒。第五天去海邊游泳,晚上吃鮭魚片和茶泡飯,讓腸胃休息一下。我說:「這才是最奢侈的吧。」你笑著說:「你別明知故問!」這時,我說「請等一下」,拿來了Papico,遇到好事共享時,吃這個挺好的,我們各吃一半。回到房間,太宰治的朗讀會開始了。這是對你朗讀了「不輸給風,不輸給雨」的回禮。拿上新潮文庫本吧。

第六天是迪士尼樂園。你害羞了吧,在意我了吧。我戴上兩隻大耳朵等你。我們乘坐了又快又高的過山車。第七天,去乘坐富士急Highland的白色過山車。在銀座給你買塊高級手錶,讓你笑飛了。我買一副藝人常戴的墨鏡,再買一套高端時尚雜誌上刊登過的好服裝,強迫你穿上。再戴一塊巨大的寶石,用這個打人能把對方的牙齒打崩了。就這樣,我們去海外。其實,我好幾年前就辦了護照,所以不用麻煩你就能到Tsutaya借DVD,去紐約、巴黎、米蘭和上海。如果到了海外,就吃當地好吃的,吃膩了,就吃自帶的排骨。

假如,這些都是我準備的計畫的話,她會害羞,也許不會理我。無論如何,如果有一個讓人放心的被爐和蜜橘,還有Quruli的新曲子,她是會笑的。

寒夜,我用備用的鑰匙打開你家的門,硬是把你叫醒,這時你的表情是無防備的、單純在睡覺的樣子。我說:「渴了吧,這是水。」於是就把買來的可樂遞給你。你閉眼,雙手捧著可樂喝。「啊」的一聲輕微的叫喊,你的雙手開始撓喉嚨,然後我們兩人都笑了,一直在笑。這就是我在東京的高光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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