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22、一九九九年,立川站北口的風景

我的東京是從哪裡開始的呢?

十八歲那年的春天,高中畢業後就到了東京,住在了三鷹,我當時並沒想到要在東京生活下去,只是做夢都想表演漫才,連一點兒明確的計畫都沒有。我沒那麼聰明,也沒打算把東京當成自己活動的據點。然而,東京雖然沒請我來,我卻不知羞恥地來到了這座城市。

家裡人和朋友一定覺得我很唐突,但我內心感到的是不可抗拒的溪流的導向。這事不漂亮,就跟不讓周圍看見自己在小便一樣,不可大聲聲張。

我上的高中是體育生匯聚的男校,幾乎每年都參加全國性體育運動會。大家總是群情激昂,讓人覺得是不是所有人都患了什麼疾病。夏天,大家上課只穿一條褲衩,上體育課時,老師一發出號令:「站成體操隊形!」學生們就從校園的四面八方跑來,一個個列隊站開。這時老師會大喊:「站得太開了!回原位!」聽罷,學生們一下子聚攏來,擠在一起,老師又會說:「退得太多啦!」

我屬於足球俱樂部,每天下課後都到操場訓練,挑戰自己肉體與精神的極限,第二天還要再突破,迫使自己向前再向前。

高中的生活讓我切身體會到人的本性就是被逼到走投無路時才會奮發圖強。人只要有了餘力,對誰都會好,而這個好是給予的好,令人愉悅快樂。不過,當我們沒有精力他顧時,別人的事情也就管不了了。環境既然如此,一個好人也會被逼得走投無路,但又害怕好人豹變後對自己露出爪牙,經過考慮後所得到的結論是這樣的:如果不接受別人的好,也就不會遭遇別人的背叛。

簡單地說,我決定跟誰也不說,不喜歡好事與壞事的落差可能引發的情緒擺動,在無波動無變化的寂寥中生活,才符合我的個性。

有一個男生妨礙了我接觸外界的方式,專事挑剔、干涉我。上課時,一直默默觀察我,休息時還不時找我說話,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他跟我說:「一起去音樂教室吧。」我說:「我還有別的事要做,你先去吧。」儘管想從他那裡逃離,他卻糾纏我不放,還說:「其實你是很寂寞的。」

我沒轍,只好跟他一起去了音樂教室,走在過道時,他突然撒開腳丫子跑了起來,從拐角處消失了。等我走到拐角處,發現他睜著眼睛,橫躺在地上不動,像一具死屍。我沒停步,也沒說話,跨過他繼續往前走。這時從身後傳來扮演死屍的他的聲音:「你不說點兒什麼嗎?」我沒理他,繼續往前走,結果他從身後追上來說:「你為什麼不笑?」我說:「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他說:「你,簡直就是個怪人。」我真不願意讓他這麼說我。

總體上說,與這種類型的人相處還是比較棘手的,可也不知為什麼,竟然也成為了好朋友。我看上他是因為同屬一個足球俱樂部,彼此又是鄰居,上下學也經常坐同一輛電車。

有一天,我們倆從學校沿著淀川堤壩騎了一輛破自行車,走到半路下雨了。兩人被淋得透濕,面對面大笑,躲進路旁的小亭子,居然沒有房頂。我們也管不上褲腿會不會濕了,索性就坐到草地上。

他問我:「又吉將來想做什麼?」我一直就想當藝人,在上高中時這一心愿可對誰都沒說,不過,對他還是可以表白的,這也許是一種青春期衝動的誘惑吧。我跟他說:「說出來跟傻瓜一樣,你不會嘲笑我吧?」他一副認真的表情跟我說:「不會,沒人笑的。」

我有點兒緊張,脫口而出:「我啊,想當一個藝人。」聽罷,他鏗鏘有力地跟我說:「如果是又吉的話,那絕對行。」

聽他這樣說真開心啊!我反問一句:「那你呢?」他這樣鼓勵,我可不能嘲笑他的夢想。我說:「我絕對不笑,你就告訴我吧。」他大吸了一口氣,使勁張大著眼睛,直勾勾看著淀川,然後說:「我想住大阪城。」我笑了,他真是個傻瓜,我真後悔跟這麼個傻瓜大談夢想。他發火了:「你不是說好不笑的嗎?」其實,想抱怨的應該是我。

從這兒開始,自行車換成我騎了。趁著雨還沒下,我加勁騎,結果還是趕不上比我們走得快的烏雲,又被淋成了落湯雞。我第一次看見了天空有雨與沒雨的分界線,追雨追得荒誕無稽,令人發笑,我騎車時左時右蛇行,一直騎回了家。

秋天到了文化祭。每個班級必須搭出咖啡店和鬼屋什麼的,我們班在教室里搭起了簡易舞台,演出搞笑小品。我是反對這個方案的,但大家都贊成。千叮嚀萬囑咐地對他說:「你可別跟任何人說我的夢想噢!」他一邊給我使眼神,一邊大聲說:「又吉會想出段子的,沒事!」儘管他這是為我好,但對我來說,純屬是招麻煩了。

文化祭之前,我必須寫出段子。在舞台上短短三十分鐘,包括演出在內,都由我負責,這下可糟糕了。不過,實際想一想都有樂兒。我想了很多漫才、小品和迷你小品,還有一群人表演的小品。最後讓大家一起跳The Blue Hearts的。

到了文化祭的當天,歌曲放的是,舞台上同班同學們群魔亂舞似的,洋溢著男子漢氣概,光彩照人,乃至於讓人無法直視。一想到我要上台跳,也不知為何,頓覺害臊。大家都跳得非常有型,有板有眼,只要我一跳,肯定會被大伙兒高聲嘲弄:「你跳得不對。」

一年之後,到了高二的文化祭,嘗到甜頭的同班同學說要表演搞笑小品,我推辭說每天還有足球俱樂部的訓練,真沒時間,但大家一再勸我「寫出段子就行」,就這樣,我幾乎在半受傷狀態中答應了下來。他跟我說:「我也跟你一起想想吧。」這才讓我有了底氣。實際上,我最怕的是跟大家無法一起跳,因為我根本不會跳。

也許是因為我想這想那,想得過多的緣故,跟他吵架了。直接的原因是他說了「幫忙」,但拿出的方案只有「放屁」一個。而且,他跟我都不商量就退出了足球俱樂部,這讓我覺得孤單。對我來說,雖說寫段子是一件愉快的事,實際上,這也是一個令人焦躁不安的事哩。

文化祭的當天,我因參加足球比賽,沒能去成。據說,比一年以前熱鬧多了,我能想像出大家一起跳的樣子。

到了三年級,我跟他還沒和好就分到其他班級了。他為了考大學上了強化班,夏天之後,在學校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不多久,有人傳言說他要退學。他是個傻瓜,又好面子,表面看上去似乎不在乎學校有什麼,但心裡一定很苦。我一定要去勸勸他。

我去了教師辦公室,問了他的班主任如何才能讓他畢業,班主任給了我一大堆作業題,讓我轉交。我趕緊找到他,就此兩人見了面。我告訴他還是可以畢業的,他說「謝謝」,並說退學是因為經濟上的原因,我的行為是多餘的。聽他這番話,坐在回家的電車上,我都覺得羞恥,感到後悔,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有一對二十歲左右的男女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個說「他輸球了吧」,另一個說「他被女孩兒拋棄了吧」,看來他們似乎在打賭了。真是一對缺心眼的,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女的直接問我:「你這是怎麼了?」這不可能吧!我暗自思忖,為了打賭這樣逼問,豈不是連人的心都要隨意踐踏?這一瞬間,我的淚反而止住了。

這使我知道世上有的人很想學習,但無法學下去。若有學習的機會,可一定要珍視!就這樣我開始認真學習,並把這事情告訴給大家。由此全班的平均分數居然上升了,同學們真單純,是群大傻瓜。過了一段時間,他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是「去東京做音樂」,並說住在東京正中間的立川。他這是住在東京的中心地段呀,真了不起!

到了冬天,高三的我退出了足球俱樂部,跟他第一次在東京見面。這是一九九九年的事情。我乘新幹線,在東京站換乘中央線後去了立川。到達立川站時已經過了零點。從立川北口看出去的風景很閑散,呼吸凍僵的空氣時,有一種跟失戀一樣的哀傷襲上心頭。立川是我第一次的東京體驗,當時心中感受到的焦躁就是「我的東京」。

我一邊哈氣,一邊在東京的正中心行走。令我不可思議的是,東京的中心地段竟然如此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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