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1、武藏野的夕陽

頭一回去東京是在春天,見到一位上半身赤裸的老人坐在井之頭公園的草地上。

我跟旁邊的朋友逗樂:「那人坐在那兒三十年都沒挪窩。」這雖然是我說的謊,可朋友卻當真了,問道:「哦,那吃飯怎麼辦呢?」他這麼一問,弄得我騎虎難下,只好再加上一句謊話:「他不挪窩,不消耗能量,肚子是不會餓的。」朋友感慨道:「他看上去髒兮兮的,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是啊,我也覺得他很了不起。」於是,我的謊話繼續往上加了碼。在夕陽西下時,赤裸的老人被我們當成了嘲弄的談資。

幾年之後,也許是之前的輕浮惹來的懲罰,我走過井之頭公園時,被一個西裝革履、騎著自行車的外國傳教士叫住了。他跟我打過招呼之後突然說:「我要救你。」

我只是出來散散步,難道周圍看我的人都覺得我是個苦惱的男人嗎?我詛咒自己的面孔,因為這副面孔被形容成了「死神」、「死屍」之類的。傳教士語氣強烈,很熱情地跟我說:「你不要勉強啊!」為什麼我這個樣子會令他驚異呢?雖然覺得傳教士的神情有點兒令人生畏,但還是實話實說:「我不信神。」同時,我的內心其實一直都在喊叫:「神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我敢斷言這一瞬間,我比傳教士還信神。背對著夕陽,我從傳教士那裡一路小跑,逃走了。

這件事還有後續。我的朋友走過井之頭公園時,同樣被外國傳教士叫住了,他們談了一會兒之後,外國傳教士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他說:「我沒能救得了跟你長得很像的人。」傳教士好像表示懺悔了。朋友經常被人說長得像我,所以他跟傳教士說:「那是又吉?昨天我見到他了。」這時,傳教士用非常標準的日語說:「哦,他還活著嗎?」在傳教士的腦子裡,似乎我已不在人世了。

每天去井之頭公園散步變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有個男士正在吵架,打著手機質問對方:「你在哪兒呀?」好像沒弄明白約會地點一樣。男士的表情像魔鬼一樣,大喊:「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在池塘邊上啊。」井之頭公園的中間是個大池塘,周圍都是池塘邊,我覺得這兩人永遠也見不到了。

有一回,我一個人坐在井之頭公園的板凳上。突然有位老婆婆一邊說「好男人啊,坐邊上行嗎?」一邊直接就坐下了。我問她:「是散步嗎?」可她沒理睬我,眼睛緊緊盯著遠處的池塘,然後說:「小兄弟,你應該去當牛郎。」這話就像一個巨大的問號飄浮到了虛空。老婆婆說:「你很像!」說老實話,她的話使我有點兒害怕,莫非我跟這位老婆婆過去的男人有點兒像?幼稚的偽善片刻之間掠過腦海,就算是一小會兒,讓我變成老婆婆愛過的那個男人吧,如果能做到的話,老婆婆一定會很高興。不過,我並沒有做到。武藏野一到黃昏,所有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我自感身體已在衰朽,人變老了。生怕老婆婆被驚著,我從板凳上站起身,悄悄走了。我怕有誰認出正彎著腰拚命奔跑的老朽男人就是我,於是把衣服脫掉,一頭栽到草地上。沒法子,連續好幾天我都坐在那裡。

這時,聽到有位滿口關西腔的青年說了一句:「那人坐在那兒三十年都沒挪窩。」原來歲月已經流逝。那位老婆婆每天黃昏好像都會來找年輕時跟我酷似的男子。有人見到我赤裸著上半身坐在草地上就說:「我要救你。」說這話的人是外國傳教士。

接下來的瞬間,我還是以原來的樣子與老婆婆一起坐在板凳上。武藏野的夕陽一視同仁地照射著所有的人,苦惱、憂慮以及記憶全都融化到模糊不清的黃昏中。我想將這無比溫柔的風景算作東京百景之一。

然而,今天卻是一個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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